承香殿的夜风,带着深春的料峭,吹在武媚娘被冷汗浸透的背脊上,却激不起一丝暖意。双臂被反剪,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口中塞满汗臭的破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窒息感,每一次试图挣扎都换来太监更粗暴的压制和喉咙深处“呜呜”的悲鸣。她被如同拖拽死狗般,拖离了那片被恐惧和猜疑笼罩的庭院,拖向黑暗深处,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残酷刑罚的——掖庭刑房。
沿途宫灯昏黄,光影在冰冷漫长的宫道上扭曲跳跃,如同无数窥视的鬼眼。武媚娘被拖行的身体在青石板上摩擦,单薄的宫装很快被磨破,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擦痛。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巫蛊!人赃并获!诅咒宠妃!哪一条都是凌迟连坐的死罪!徐惠那怨毒得意的脸,张德全撇清关系的眼神,还有那心口扎满针、写着“徐惠”名字的木头人偶……如同最狰狞的噩梦,在她眼前疯狂闪现!
静玄师太!那老尼姑!
她最后时刻按向左臂疤痕的动作,完全是绝望中的本能!此刻,在这被拖向地狱的途中,那微小的、凸起的疤痕,隔着粗糙的布料,传来一种奇异的、如同烧灼般的刺痛感!慧根?善用慧根?在这铁证如山的构陷面前,还有什么“慧根”可言?!那老尼姑……是在耍她吗?!还是……这疤痕本身……就是……
纷乱的思绪被一声沉重的、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吱呀”声打断!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腐臭、铁锈和劣质灯油焦糊味的恶浊气息,如同实质的巨浪,猛地扑面而来!武媚娘被狠狠扔了进去,身体撞在冰冷潮湿、布满不明污渍的地面上,激得她一阵眩晕。
掖庭刑房!
比冷宫更黑暗!比枯井更绝望!
借着墙上几盏摇曳不定、冒着黑烟的牛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能看清室内景象:墙壁上挂着各种叫不出名字、泛着幽冷寒光的刑具——铁钩、皮鞭、夹棍、烙铁……墙角堆着些散发着恶臭的稻草,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深褐色的污渍层层叠叠,不知浸透了多少人的血泪和绝望。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刑房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沾满深褐色污迹的榆木桌案。桌案后,端坐着一个身影。深紫色绣金凤的宫装,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散发着不容亵渎的威严。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寒潭,不起丝毫波澜。正是皇后武则天!她竟亲自坐镇审讯!
张德全和押解的太监们早已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喘。徐惠也被请了进来,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惊惧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看向地上如同烂泥般的武媚娘时,眼神充满了怨毒的快意。
武则天并未看地上的人,只端起桌案上一杯清茶,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从容。那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在死寂的刑房里,却如同惊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带来了?”武则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令人窒息的空气,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
“回……回皇后娘娘,妖女武媚娘带到!人赃并获!在其床底搜出诅咒徐才人娘娘的巫蛊人偶!”张德全连忙磕头禀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双手将那扎满针的木头小人高高捧起,如同捧着最邪恶的祭品。
一个宦官接过人偶,恭敬地放在武则天面前的桌案上。那心口密密麻麻的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寒芒。写着“徐惠”名字的暗红色字迹,如同干涸的血痂,触目惊心。
武则天垂眸,目光在那人偶上停留了片刻,如同打量一件寻常器物。随即,她抬起眼,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蜷缩在地、狼狈不堪的武媚娘身上。
“武媚娘。”声音平淡无波,“此物,可是你的?”
太监粗暴地扯掉了武媚娘口中的破布。骤然涌入的空气带着浓烈的腥臭,刺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喉咙如同刀割般疼痛。她挣扎着抬起头,迎上皇后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抖如筛糠,但求生的本能和对徐惠滔天的恨意,如同烈火般在胸腔里燃烧!
“皇……皇后娘娘……奴婢……奴婢冤枉!”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奴婢……从未见过此物!更……更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这……这是栽赃!是徐才人娘娘……构陷奴婢!” 她猛地指向一旁脸色微变的徐惠,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放肆!”徐惠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尖叫,“死到临头还敢血口喷人!皇后娘娘面前,岂容你这妖女狡辩!人赃俱获,铁证如山!分明是你嫉恨本宫,行此厌胜之术!想咒本宫死!”
“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武媚娘嘶声力竭,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咚!咚!咚!”沉闷的响声在刑房里回荡,“皇后娘娘明鉴!奴婢若有心害人,岂会将如此邪物藏在轻易便能搜到的床底?!奴婢若有此等巫蛊手段,又岂会……岂会……” 她猛地顿住,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关键的事情,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
武则天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深邃的目光在武媚娘那因激动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逡巡,又扫过那具扎满针的人偶,最后落在徐惠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涨红的脸上。刑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牛油灯燃烧时“噼啪”的微响和武媚娘粗重的喘息。
“构陷?”武则天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你有何证据,证明是徐才人构陷于你?”
证据?!
武媚娘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哪有证据?!这根本就是徐惠精心策划的死局!她绝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皇后冰冷的脸,扫过徐惠怨毒的眼,扫过张德全躲闪的神情……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左臂内侧!
那个微小的、凸起的疤痕!
此刻正传来一阵阵如同火烧般的、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躁动!
慧根!静玄的“慧根”!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绝望的脑海!她猛地抬起被捆住的双手,不顾一切地用指甲狠狠抠向那个疤痕!动作之突然、之用力,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啊——!”剧烈的疼痛让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指甲瞬间撕裂了疤痕周围的皮肤,鲜血涌了出来!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发了疯般用力抠挖着!仿佛要将那块皮肉整个剜下来!
“拦住她!这妖女要施邪法!”徐惠惊恐地尖叫!
太监们立刻扑上来,死死按住武媚娘疯狂挣扎的身体!
然而,就在这混乱之中,武媚娘那染血的指甲,终于从撕裂的皮肉深处,抠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极小、极硬、包裹着一层透明蜡衣的……**蜡丸**!
刑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武媚娘染血的手掌中,那个沾着血污和皮肉碎屑的、小小的蜡丸!连按住她的太监都忘了用力!
武则天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惊异与……赞许?
武媚娘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一丝束缚,染血的指尖颤抖着,狠狠捏碎了那层蜡衣!
一张被卷得极细、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薄如蝉翼的纸条,从碎裂的蜡衣中掉了出来,落在她染血的手心!
她不顾一切地展开纸条!上面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一行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子冷冽:
“**徐惠妒,欲以巫蛊构陷于汝。其心腹春桃,左腕有朱砂痣。人偶藏针处,针尾刻‘惠’字微痕。**”
如同惊雷在刑房炸响!
武媚娘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最后的生路!她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扭曲变形:
“皇后娘娘!证据在此!是静玄师太!感业寺静玄师太留下的密信!她……她早料到徐惠会构陷奴婢!她指认……构陷奴婢者,正是徐才人!其心腹宫女春桃,左腕必有朱砂痣为凭!那人偶上的针……针尾定有徐才人亲手刻下的‘惠’字微痕!请娘娘明察!验看春桃左腕!查验人偶针尾!”
死寂!绝对的死寂!
刑房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牛油灯的火苗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聚焦在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般的徐惠身上!然后,齐刷刷地转向了她身边那个同样面无人色、下意识想将左手藏到身后的宫女——春桃!
徐惠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她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看向武媚娘手中那张染血的纸条,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透、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绝望!静玄!那个老尼姑!她……她竟然……
武则天的目光,缓缓从那张染血的纸条,移向面如死灰的徐惠,再移向瑟瑟发抖、试图藏起左手的春桃。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案轻轻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在死寂的刑房里,却如同丧钟敲响!
“验。” 冰冷的、毫无情绪的一个字,如同来自九幽的审判。
张德全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扑到桌案前,颤抖着拿起那具人偶,凑到灯光下,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拔出一根心口的银针,凑到眼前仔细查看针尾……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骇:
“回……回皇后娘娘!针……针尾……确有……确有极细微的刻痕!是……是个‘惠’字!”
几乎同时,两个粗壮的太监已如狼似虎般扑向春桃!不顾她的尖叫挣扎,死死抓住她的左臂,粗暴地将衣袖捋到肘部!
昏黄的灯光下,春桃白皙的手腕内侧,一颗殷红如血的、米粒大小的——**朱砂痣**,赫然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啊——!”徐惠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如同被踩断脖子的母鸡!她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不……不是的……皇后娘娘……是……是她陷害我!是静玄……是那个妖尼……她们是一伙的……她们……”
武则天缓缓站起身。深紫色的凤袍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流淌的暗夜。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语无伦次的徐惠,又看了一眼被死死按住、面无人色的春桃,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捏着染血纸条、如同从血泊中爬出的修罗般挺直脊背的武媚娘身上。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深沉的东西在翻涌。是怒?是惊?还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玩味?
“徐惠。”武则天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身为宫嫔,不思修德,反生妒恨,构陷宫人,行巫蛊厌胜之术,嫁祸于人。更兼……指使心腹,伪造证物,欺瞒本宫……此乃十恶不赦之罪!”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徐惠的心上!她彻底瘫软,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武则天的目光扫过刑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落在武媚娘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武媚娘,遭人构陷,蒙冤受屈。其临危不乱,智勇双全,寻得铁证,自证清白……当嘉。”
“张德全。”
“老……老奴在!”张德全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
“传本宫懿旨:才人徐惠,心术不正,妒恨成性,行巫蛊构陷之事,罪无可赦!褫夺封号,废为庶人!杖责八十,打入冷宫!其心腹宫女春桃,助纣为虐,杖毙!掖庭管事张德全,失察渎职,杖责四十,降为普通内侍,罚俸一年!”
冰冷的宣判,如同最锋利的铡刀,瞬间斩落!
“至于你,”武则天的目光再次落在武媚娘身上,那目光深邃难测,带着一丝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先下去梳洗治伤。今日之事……本宫自有定论。”
武媚娘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巨大的虚脱感瞬间袭来,几乎站立不稳。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狂潮般席卷全身!她赢了!她竟然在这绝境之中,靠着静玄那枚埋下的“慧根”,生生扳回了一局!反杀了徐惠!
她艰难地跪伏下去,额头抵着冰冷污秽的地面,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奴婢……谢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还奴婢清白!”
刑房内,徐惠的绝望呜咽和春桃被拖走时的凄厉哭嚎交织在一起。杖刑的沉闷响声很快从门外传来,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如同地狱的乐章。
武媚娘在太监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出这充满血腥与绝望的刑房。深春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染血的脸颊和撕裂的手臂。伤口传来阵阵剧痛,但她的心,却如同被淬炼过的寒铁,冰冷、坚硬,燃烧着一种名为“生存”与“复仇”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刑房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门洞。里面,徐惠的命运已然注定。而她自己,虽然暂时逃出生天,但皇后的那句“自有定论”,如同新的枷锁,悄然套上了她的脖颈。
铁腕之下,宫闱肃杀。
无人是真正的赢家。
唯有权力,高踞云端,冷漠地俯瞰着这血腥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