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后续,我是从其他领导那里“读”来的。
下午看现场时,我从陪同察看的县委办主任身上得知,张旭被拉到县公安局后,没有下车,而是在县局局长的陪同下,直接去了淮西第六医院
第六医院是唯一一家具有精神疾病诊治资格的三甲医院。张书记已经从省里请来了专家,参与会诊。
初步结论是,癫痫诱发的一过性躁狂症发作,导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需要住院治疗。
县委办主任是县委书记的大管家,书记儿子出了这种事情,按说他也应该到医院帮忙。
但考虑到影响,也考虑到既定的陪同计划,书记让县委办主任按原计划陪我们调研,只派了个心腹跟随张旭,所有事情他亲自指挥调配。
三天后我见到了蔡小丽,知道了更多的细节。
当时蔡小丽受到了惊吓,一度语无伦次。她说奇怪的是,突然就听到了我的声音,“别怕,有我”!顿时心里就有了某种安慰,慢慢镇定下来。
更令她惊奇的是,她竟然能想到打110报警,过程说得还很有条理。可事后她看记录,都不记得自己说过那些话。
而这个接警记录,决定了对张旭这次事件的定性。
张书记的意思,希望蔡小丽把事情说到轻描淡写一些。两个人是多年好朋友,张旭恰好回颖左看望母亲,得知蔡小丽出差,前来探访。
就在此时,他癫痫发作,诱发了精神疾病,出现了不受自己控制的异常举动。
蔡小丽起初不同意这样说,“作伪证是犯法的,我不能从受害者变成犯法的人。”
很快就有蔡小丽的一个在当地工作的亲戚打电话说情,她认识的一位县报社领导也前来劝说,还拿来了十万块钱。
报社领导讲明了书记的难处,他只有这一个孩子,做错了事,希望她高抬贵手。
蔡小丽不得已改了口。
她对我说,“我本来想要二十万的,可我张不开那个嘴。”
她说即便不给这十万块钱,到最后她也会放他一马,当时的情形实在奇怪,如果他不是突发了精神疾病,正常人谁会那样做。
再说二人也算是交往一场,她倒真没想过为难他。
为此县公安局把整本接警记录重新抄了一遍,就为了修改这一天蔡小丽的通话记录。
当然这一天的接警录音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故障”,这是后话了。
蔡小丽说,自始至终,没人问她是不是见过李笑尘,可能是刻意回避这一话题。
所有的口供中,都不涉及张旭和城关派出所的瓜葛,也不涉及所谓“抓奸”之事,自然也跟你李笑尘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也觉得,其实一查监控就能知道,我从她屋里出来之后,才发生的这些事情。
虽然不能证明我跟张旭发病有什么关系,但至少能证明,我可能是张旭到现场的真正原因。
但这些“证据”反而对张旭不利。人家说了,他是来“探望”老相识的,跟其他事无关。既然这样,自然就没有人提起与我有关的事了。
但不提不代表不存在。
张书记一定会对我印象深刻,也一定会心存疑惑,为什么每次儿子出事,都跟这个李笑尘有关?
提起当时的情景,蔡小丽仍然心存恐惧。这个人虽然心术不正,但过去的言行举止都是正常的,从未有过出格言行。
“怎么他突然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把她抱在怀中,安慰她说,“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疾病。
“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
“都怪我了,他是奔着我来的,却连累了你。
“没事了,都过去了,咱们不都还好好的。
“希望他的病经过治疗之后,能够痊愈,好好过日子吧,别再纠缠我了。”
蔡小丽抽抽嗒嗒地哭着,说,“幸亏那天你也在,我想起你了,才不那么害怕。”
我说,“那就好,以后不管遇到啥事,不管跟谁做啥事,都想想我,肯定有莫大的好处。”
她捶了我一下,含着泪啐道,“你又贫嘴。”
几天后,京城来的记者陆续赶到,我和春梅陪的是文字记者,一男一女两个人。
春梅偷偷说,“这俩人挺般配哈,一个三十多,另一个也三十多。”
说罢眼皮一挑,暧昧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好好干活,这么多人盯着哪。”
这种赞歌似的报道最容易完成,记者出这种任务时也最惬意。
大部分的文稿其实事先我们已经提供,但现场采访仍必不可少,一来为了深入挖掘更生动的情节,二来她们也顺便验证地方提供的东西是否可靠。
蔡小丽也在现场,她必须随时满足人家的要求,实在不能现场答复的,也要记录在案,回头补上。
她给我发信息,说,“你跟马春梅有一腿吧?她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我犹豫了好长时间,要不要跟她说实话。她对我不设防,我要是有事对她瞒着藏着,感觉心里对不住她。
但春梅身份特殊,蔡小丽又交往广泛,虽然她不会专门出卖我,也不会对春梅有什么醋意,但我还是怕她无意间说漏了嘴。
想了想就不置可否,打了个马虎眼:“我正在打她的主意,你有没有好的建议?”
“你个大坏蛋,你敢!一滴都不能浪费,都给老娘留着!”
身边两个祸端,我只能谨言慎行,不敢越雷池一步。
马春梅倒没有料到,那个身材很好、风风火火的女记者,竟然跟我有如此深的渊源。
她还取笑我,“那个女的个头挺顺,你要不要撩一撩?”
但期间还是出了一个小插曲,也可以说是小意外。
官方提供的文稿中,有一个事情跟现实出入较大,上级来的女记者有些不太理解。
蔡小丽各种解释,各种暗示,对方都不为所动,非要再去村里一趟,跟村民当面再聊聊。
陪同的县政协副主席也察觉不妙,急得跟热锅蚂蚁一般。我悄悄捅捅她的胳肢窝,说道,“想办法上菜啊!”
她额头出的汗已经快把妆弄花了,也顾不得补,问我,“这么多人,怎么拿给她?”
我说,“东西给我,您别管了。事成了你请我吃大餐。”
很快一个鼓囊囊的档案袋装进了我的手提包里。我捏了捏,五万左右。
我对司机说,“走,去村里去。”
副主席不解,盯着我看,我给她使了个眼色,上了记者的车。
我拿出一瓶水递给她,说,“你们真是辛苦啊,一直以为你们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她矜持地一笑,拒绝了我的水,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茶杯,竟然也是双层玻璃真空杯。
不过她的是小号的,上边印有单位名称,定制的。
她说,“这都还是轻的,去山里采访,步行过十里山路。”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车子在县道上颠簸,有种催眠的味道。
突然我就进入了她的脑海里,看到了她的所思所想。
不出意外,人家真没有借机索要钱物的想法。她只是单纯地负责任,不想在自己的署名文章中出现重大漏洞。
她也知道基层喜欢夸大其词,但她觉得,夸大要限制在一个“度”的范围之内,不能越过了她的底线。
我尝试着把一些话术推销给她,或者说,我把一些“道理”写在了她的脑子里,看看是否能变成她自己的想法。
我强调了基层之苦和乡镇之难,“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对于个人来说,工资低,任务重,还没有多少上升空间。
“一个正科级干部,一个月的工资才一千来块钱,去了吃喝,所剩无几。
“就这还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有些干部连孩子的奶粉钱都没了,眼巴巴地盼着几个项目落地。
“只要有项目落地,省里的配套资金就能到位,大家的工资就能补齐。
“这次央媒的报道绝对是个利好消息,能帮地方树立好的形象,说不定就打动了那几家大集团,下决心投资落地。
“看起来他们是真不容易。我这么一个心底善良的人,做做好事吧。算了,不去看了。”
想到这里,我回归了元神。
我可以把思想灌输给她,但决定必须她自己来拿。否则她回过神来,会觉得莫名其妙,谁知道她会不会反悔。
我偷眼看去,她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幻,似乎在做什么思想斗争。一会儿看看手表,一会儿往窗外望去,一会低头沉思。
路边田野里,不少农民正在忙碌,似乎是在给庄稼施肥,也有人扯了管子在浇水。
司机说,“今年天一般,估计收成不好啊。
“看见那个变电站了吗?刚修好,钱还欠着人家呢。
“就快到了,大概还有两公里。”
女记者突然说,“师傅,不看了,咱们回去。”
转头对我说,“基层太难了,简直不可思议。你的工资什么时候能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