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拿起烟袋往蓝布烟荷包里磕了磕，烟锅撞着布面，发出闷闷的声响。老汉的眼神沉得像村口那口老井，深不见底：“陆峥那小子是个好的。白天在后山抓那耍流氓的老光棍时，一股子狠劲，拳头攥得咯咯响；昨晚帮咱家修屋顶，下那么大雨，淋得发了热也没吭一声，做事磊落得很。再说他是你哥的战友，往后在部队里，总比在村里守着二亩薄田强。”
烟丝在荷包里簌簌作响，苏老汉往烟锅里塞着烟丝，手指微微发颤。他抬眼看向女儿，目光里带着庄稼人独有的郑重，像在交代传家的宝贝：“爹今天在院里闹那么一场，又是挥锄头又是跳脚骂街，一半是逼他应下这门婚事，一半是给你铺个台阶。但你记着，陆峥那双眼亮得很，心里跟揣着面明镜似的，啥都瞒不过他。往后过日子，你得掏真心，别再耍这些小聪明。”
苏老汉叹了口气，说得情真意切：“闺女啊，你要记住，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要是寒了他的心，就算你哥在部队里再能耐，也护不住你。”
一句话，苏老汉说得格外缓慢，却是字字清晰。
苏清颜只觉那本就瘦削的身影，此时忽然更显得单薄，宛如一个垂暮的老人。
不知是不是原主残留的意识作祟，她鼻头一酸，原主的记忆突然变得格外清晰——苏老汉和苏母总把最好的留给她兄妹俩，家里再穷，寒冬里也会省着炭火给她焐脚；老母鸡下的蛋，每日都会给她留一个……这些念头涌上来，她喉头一哽，眼泪流得更凶：“爹，我……我要是走了，您和娘咋办？”
苏老汉愣了下，烟袋杆在指间停住。他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心里又暖又酸，喉结动了动，叹了口气，语气却是放得更缓，伸手往烟荷包里捻烟丝，动作慢得像在数米粒：“傻闺女，操心这些干啥？”
“爹娘都还能动，”苏老汉把烟锅按在桌上转了半圈，火星子溅出来又灭了，“再说还有街坊邻里呢，真有啥事，他们也会搭把手。”
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想去拍女儿的肩，手到半空又停住。“给你的嫁妆你也别嫌少，家里统共就一千七百块钱，其中大半都是你哥送回来的津贴。”
“今日爹给你五百，留五百给你哥娶媳妇，剩下的留着我和你娘养老。”
这时，苏母推门走了进来。
“小陆走了？”似是已有预料，苏老汉随口一问。
苏母点了点头，上前两步，径直走到炕洞深处的暗格，伸手掏出个布袋子——刚在门口，她已听见老头子的安排。
打开手中帕子，她小心翼翼地数着里面的票子。一分、二元、五元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几张十块的压在最底下，厚厚一沓。
这便是二老一辈子的家当。
苏母将那堆票子在膝头一张张捋平，昏花的老眼凑近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即便这钱她日日数、夜夜摸，闭着眼都能数清数目，此刻指尖划过那些带着褶皱和体温的纸币时，仍是像初次见着一般，仔细地数了两遍。数到最后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百元钞，她的指尖顿住了，指腹在粗糙的纸面上反复摩挲，像是在掂量着什么千斤重的物件，末了才恋恋不舍地将它放到最大的那沓旁边。剩下的零钱被她重新塞进蓝布口袋，绳结系了两道才放心，塞进床板下的暗格时，还特意用旧布挡了挡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