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屿是在第七次检查灯塔机械时发现异常的。
齿轮转动的吱呀声里,他摸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在连接灯芯的铜轴上,像道被海风撕开的伤口。他用放大镜凑近看,裂痕深处泛着暗红的锈色,像是被海水反复浸泡后又晾干的血渍。
“阿潮!”他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灯塔里荡开回音。
阿潮从机械室的另一头跑过来,腕间的银镯撞在铁架上,发出清脆的响。她蹲下来,指尖抚过裂痕,脸色瞬间发白:“这是……上周检修时没发现的?”
林屿摇头:“可能是在暴雨里裂开的。”他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明天我联系文物局,他们有专门的修复团队……”
“没用的。”阿潮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灯塔的铜轴是19世纪的老物件,外面裹着贝壳粉做的绝缘层。就算修好了,下次涨潮时,海水还是会渗进来。”
林屿沉默了。他望着阿潮发白的指尖,突然想起昨天整理的手稿——奶奶的字迹里,有句被反复圈画的话:“灯在,歌就在;灯灭,歌散。”
“那……”他喉结滚动,“我们把海歌录完,就算灯灭了,也……”
“录不完的。”阿潮站起来,转身望向窗外。暴雨正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海歌不是唱出来的,是活在海里的。潮涨三寸有一段,潮退五尺有另一段,连鲸鱼游过的波纹里都藏着调子。”她的指尖抵在玻璃上,雨痕在上面蜿蜒成河,“你们城里人总以为,把声音装进机器里就是留住。可机器会坏,磁带会霉,连星星都会熄灭——”
她突然转身,眼睛亮得像被暴雨洗过的星子:“但海歌不会。它会跟着潮水涨,跟着星子落,跟着归屿岛的魂,活在每一个听见过它的人心里。”
林屿望着她,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有些文明,本身就是活的。”此刻他终于懂了——阿潮守护的从来不是灯塔,不是海歌,而是那些与海共生、与潮同频的生命印记。
那夜,两人在石屋整理最后一次海歌录音。
阿潮翻出奶奶的旧留声机,唱针在黑胶上划出沙沙的响。林屿架起摄像机,镜头里的她站得笔直,像灯塔上的旗杆。
“今天唱哪段?”阿潮问。
林屿翻开笔记本,指着最后一页:“《归墟·终章》。”
阿潮的手指顿了顿。那是半首未写完的海歌,调子比已知的更悲怆,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是她自己,扎着羊角辫,站在灯塔上,脚下是汹涌的海浪。
“奶奶说,这段要等我唱给归屿岛的子孙听。”她轻声说,“可现在……”
“现在就唱。”林屿按下录制键,“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听,也算留下来了。”
阿潮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她的声音响起时,林屿的指尖在摄像机遥控器上微微发抖——
“星隐月沉,潮退人散;
归墟有信,潮声不寒;
星图在喉,海歌不朽;
归屿岛的孩子,
永不独返……”
录音结束的瞬间,留声机的唱针突然卡住。阿潮猛地抬头,看见黑胶上出现了一道裂痕——和她昨天在铜轴上看到的裂痕,分毫不差。
“是海声。”她轻声说,“海歌在回应我们。”
林屿凑近看,黑胶的裂痕里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极了眼泪。他把黑胶贴近耳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嗡鸣——那是海浪的声音,是潮汐的节奏,是归屿岛的心跳。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
林屿联系了文物局,对方说修复团队要三天后才能到,但“归屿岛的沉没速度比预期快,可能等不到”。阿潮每天天不亮就去灯塔,用棉线缠住铜轴的裂痕,用贝壳粉填补齿轮的缝隙。林屿则帮她整理所有海歌资料,把录音文件拷进三个移动硬盘,藏在灯塔的三个不同角落。
“这样就算灯塔塌了,也总有一个硬盘能活下来。”阿潮说。
林屿点头,却知道这只是自我安慰。硬盘会坏,数据会丢,连星星都会熄灭——但他还是做了,像阿潮缠铜轴那样,固执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第三天傍晚,暴雨来得比预报更早。
林屿正在石屋打包设备,阿潮冲进来时,发梢滴着雨水,怀里抱着个铁皮箱:“奶奶的银镯!”
林屿接过箱子,打开时,里面躺着副银镯——和他之前见过的那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镯身的星图更清晰,刻着一行小字:“阿潮,灯在,歌就在。”
“这是我奶奶的陪嫁。”阿潮的声音发抖,“她走的时候,说‘要是有一天要离开归屿岛,就把这副镯子给我’。”她的指尖抚过镯身的裂痕,“原来……原来她早就知道。”
林屿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带着银镯的余温。“阿潮,”他说,“我们……”
“别说了。”阿潮打断他,把银镯戴在腕间,“我奶奶说,这副镯子是归屿岛的魂,戴着它,就算灯灭了,歌散了,我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窗外炸响惊雷。林屿望着阿潮腕间的银镯,突然想起昨夜整理的录音——她在暗格前哼的那段旋律,调子和《归墟》的残谱完美契合。
“阿潮。”他轻声叫她。
“嗯?”
“我有样东西要送你。”
他从背包里掏出个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块潮音石——是他那天在礁石滩捡的,贴在耳边能听见归屿岛的心跳。
“这是……”
“给你。”林屿把石头塞进她手里,“就算灯灭了,就算海歌沉了,你也能用它听见归屿岛的心跳。”
阿潮望着石头,突然笑了:“林屿,你知道吗?”
“嗯?”
“我以前觉得,守灯人是最孤独的。”她的指尖摩挲着石头,“可现在……”她抬头看他,“我觉得,能和一个人一起守着灯,一起唱着歌,比什么都热闹。”
林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望着阿潮的眼睛,那里有星子的光,有海浪的声,有归屿岛千年的魂。
“阿潮。”他轻声说,“如果……如果灯灭了,你要记得,我永远在听。”
阿潮望着他,突然扑进他怀里。她的身体很瘦,却带着股倔强的力量。林屿搂住她,闻到她发间的盐粒味,听到她心跳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