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
死一般的静。
一滴冷汗自楚辞额角挣脱,砸在青石地板上。
嗒。
声音微弱,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神魂深处。
刚才那个念头太过骇人,如同宇宙真理的冰冷真空,瞬间抽走了他脑海里所有的声音和杂念。
这个世界的“天道”,是用代码写的。
荒谬?
不。
是事实。
那些闪烁的二进制乱码,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楼幻影,其真实感,甚至超越了呼吸本身。
许久,楚辞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口的窒闷感稍稍缓解。
眼中的惊涛骇浪退潮,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冷静。对,必须冷静。楚辞,好歹也是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人。穿越不稀奇,但穿越进一个程序世界……这他妈比撞见克苏鲁还掉SAN值。
表面上,他那张清俊的脸已然恢复了古井无波。
但内心,已是风暴狂卷。
猜想,需要验证。
楚辞闭上双眼。
这一次,他没有去感应什么虚无的气运,也没有推演繁复的卦象。他将全部心神,将那与生俱来的“先天易感”,凝聚成一根无形的探针。
目标。
桌上那只青瓷茶杯。
嗡——
神识沉入。
世界在他的“感知”中,被瞬间重构。
没有温润的釉色,没有古朴的器型。
只有一道道由无数光点汇聚而成,奔流不息的数据洪流。
【对象:青瓷茶杯】
【ID:774f_c3a1_9b2d_e8f5】
【材质构成:高岭土: 73.81%,石英: 21.05%,长石: 5.14%…】
【烧制年份:大乾历三百七十二年(修正值-3.14天)】
【空间坐标:(3451.77, 8923.41, 15.09)】
【当前状态:完整,轻度磨损】
【物理规则链接:重力模块、碰撞模块、坚固度模块…】
一行行匪夷所思的信息,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心脏,再次漏跳一拍。
呵,这已经不是算卦了,这是……读取管理员后台日志。
他的神识继续下潜,像一个拥有最高权限的巡查员,检视着茶杯的每一行“源代码”。
很快,他“看”到了异常。
一个极其微小的异常。
在代表茶杯空间坐标Z轴的数值“15.09”后面,跟着一串肉眼无法观测,却在他的感知中清晰无比的无限循环小数——“…00000000137”。
同时,一个标记着【世界坐标系修正协议】的底层程序,正在以每秒数千次的频率,疯狂地将这个微小的误差抹去,强行维持着“15.09”这个稳定值。
一个浮点数精度BUG。
一个微不足道,却足以致命的铁证。
楚辞猛地收回神识,豁然睁眼。
瞳孔里,震撼与了然交织。
证实了。
他最疯狂的那个猜想,被证实了。
原来如此……丹鼎那千分之一寸的倾斜,大阵玄武柱的缓慢沉降……都不是孤例。这个世界,这个所谓的“天道”,它的底层架构本身就是个筛子,到处都是BUG!而鬼谷幽那个家伙,他算个屁的损道邪修!他是个黑客!一个发现了系统漏洞,并利用漏洞进行攻击的顶级黑客!
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楚辞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他立刻调转这新获得的能力,指向自身。
内视。
灵脉、丹田、气海……一切脏器经络,都化作了奔流不息的数据。他能“看”到自己每一次呼吸带来的灵气吞吐量,能精确到小数点后八位;能“看”到灵力在经脉中运转的速度与损耗。
然后,他看到了那处“病灶”。
在他的灵力根基,凡人所谓的“灵根”对应的数据流中,赫然存在着一段被灰色枷锁层层封锁的异常代码区域。
那段代码,散发着死寂、隔绝一切的气息。
上面用一种他无法完全解析,却能瞬间意会其意的远古字符,标记着四个大字——
【天隔之印】。
这印记,像一道写死在硬件里的防火墙,粗暴地隔断了这具身体与外界天地灵气进行数据交换的“端口”,导致灵气无法被有效“下载”和“安装”。
这,就是原主被宗门断定为“道绝之体”的真相。
然而,更让楚辞心神剧震的是,他发现自己穿越而来的灵魂,就像一个独立于这具身体系统之外、拥有更高管理员权限的“插件”。他的“先天易感”,他的思维,完全无视【天隔之印】的封锁,可以直接向“天地”这个巨大的服务器发送和接收指令。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合着原主不是废柴,是被人给CPU上焊了把锁啊!而我……就是那个自带破解工具的U盘?
这就有意思了。
是谁,为什么要给这具身体,上这么一道恶毒的封印?
一个困扰他许久的谜团解开了,却引出了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秘密。
***
“易阁”之内,气氛肃杀中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
这是“易阁”成立以来的第一次正式议事。宗主云天河、阵法长老魏通、丹道长老药尘子三人齐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以及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斗志。
“楚辞先生,”云天河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充满了力量感,“经此一役,我青云宗上下已拧成一股绳!那‘损道’邪修虽暂时退去,但其心不死,我意,立刻派遣宗门精锐,以通天崖为中心,向外彻查千里,务必将此獠揪出来,碎尸万段!”
“宗主所言极是!”魏通一拍桌子,花白的胡子都在抖,“老夫现在就去重整护山大阵的攻击模块,只要那杂碎敢露头,定叫他有来无回!”
“对!”药尘子也急吼吼地附和,“老夫可以炼制‘追魂香’,只要有一丝那邪修的气息残留,就能追踪其本源!楚辞先生,不能再等了,必须主动出击!”
三位大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最经典的修仙界解决方案。
找到他,干掉他。
简单,粗暴,有效。
苏清影坐在一旁,手持玉简和刻笔,准备记录楚辞的决断。她能感觉到,三位长辈的杀气几乎要将这间静室的空气点燃。
然而,坐在主位上的楚辞,从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笃。
笃。
笃。
那不紧不慢的声响,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激昂的氛围一点点沉淀下来。
直到所有人都说完,目光灼灼地汇聚在他身上,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诸位,”楚辞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我们都搞错了一件事。”
“嗯?”云天河眉头一皱。
楚辞的目光扫过众人,平静地说道:“我们的敌人,不是某个具体的修士,也不是某个隐藏的势力。或者说,不仅仅是。”
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他们能够理解的语言,抛出了自己思考一夜的结论。
“我们的敌人,是一场‘瘟疫’。一场利用天地固有之‘裂痕’,从而进行传播和破坏的瘟G疫。那个暗中的‘棋手’,只是第一个发现并利用这场瘟疫的人。”
瘟疫?裂痕?
云天河、魏通、药尘子三人面面相觑,显然无法完全理解这番话的深意。
楚辞没有过多解释。
代码、BUG、黑客……这些真相太过惊世骇俗,说出来只会让他们陷入更大的混乱。
他要的,是执行力。
“所以,‘易阁’眼下的首要任务,并非征伐。”
他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
“格物,致知。”
“格物致知?”魏通喃喃自语,这个词汇对于修士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不错。”楚辞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在敌人下一次攻击之前,我们必须比他更了解,我们脚下这片天地的‘裂痕’究竟在哪里,有多深。”
他站起身,开始分派任务,语气不容置疑。
“云宗主,你负责总览全局,协调宗门所有资源,确保‘易阁’的指令能第一时间执行下去。”
“是,先生!”云天河毫不犹豫地拱手应下。
“魏长老,”楚辞看向魏通,“我需要你,放下所有阵法修复工作。去宗门的万卷藏书洞,翻遍有史以来所有的阵法典籍、先贤手札,将其中所有记载的、原因不明的、无法解释的阵法失灵、灵脉枯竭的案例,全部整理出来。一个字,都不要漏。”
魏通愣住了:“这……先生,此举何用?”
“有用。”楚辞言简意赅。
他看着魏通的眼睛,缓缓道:“我要知道,这座‘房子’,在过去千年里,都从哪些地方漏过雨。”
魏通浑身一震,眼神瞬间变了,似有所悟,重重点头:“老夫明白了!”
“药长老,”楚辞又转向药尘子,“你的任务一样。翻遍所有丹道古籍,将历史上所有离奇的炸炉、诡异的废丹、药性突变的记录,全部汇总。尤其是那些被前人归结为‘运气不好’‘心神不宁’的失败案例,更是重中之重。”
药尘子到底是技术狂人,一点就透,激动道:“先生是说,那些失败并非偶然,而是有迹可循的‘病症’?”
“正是。”楚辞赞许地点点头。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苏清影身上。
“清影,你的‘主笔’之职,现在正式开始。你负责将魏长老和药长老整理出的所有异常记录,进行归纳、分类、汇编成册。我们要建立的,是青云宗,乃至整个修真界的第一份——”
楚辞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回荡在静室之中。
“《天地异变勘误录》。”
一个“世界BUG数据库”的雏形,就在这间小小的“易阁”中,悄然诞生。
***
安排完一切,楚辞独自一人,走向了青云宗最深处。
那座几乎已被世人遗忘的“万卷”藏书洞。
这里是青云宗最古老的知识宝库,但随着岁月流逝,强大的功法秘籍早已被移入守备森严的传功殿,这里剩下的,大多是些杂闻轶事、先贤手札,以及大量残缺不全的玉简。
洞内阴冷潮湿,空气里尽是尘埃与朽木混合的独特气味。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除非墙后有宝藏。
现在,整个世界都是一堵危墙。
而我,要找的不是宝藏,是这堵墙的施工图纸。
楚辞绕开那些摆在明面上、尚算完整的书架,径直走向了最偏僻、最无人问津的角落。
他拂去一枚枚玉简上的厚厚积尘,神识沉入其中,以一种非人的速度,快速浏览着。
“大乾五百二十年,南荒地龙翻身,三条主灵脉一夜枯竭,至今原因不明……”
系统级资源调用失败。
“《丹心杂谈》:余炼九转还魂丹,九火功成,丹开九窍,本为无上仙品。然开炉瞬间,丹化飞灰,炉鼎生锈,百思不得其解,疑有心魔作祟……”
程序执行到最后一步,遭遇未知指令冲突,导致进程崩溃,数据回滚并损坏。
“《阵道残篇》:……星罗棋布大阵,上引九天星力,下合地脉龙气,本万无一失。然庚子年冬,星力骤然断绝,仅一瞬,大阵崩毁,山门破。后人查之,星轨、地脉皆无异常,此事遂成悬案……”
外部API接口暂时性中断。
一条条记录,印证着楚辞的猜想。这些在古人看来是天灾、是心魔、是悬案的事件,在他眼中,却是一个个清晰无比的“系统崩溃报告”。
如果这个世界的BUG自古就有,那没理由只有鬼谷幽一个“黑客”发现。历史上那些惊才绝艳的大能,总该有人,触碰到过真相的边缘。
终于,他的手触碰到了一叠被放置在最底层的、材质明显更为古老的墨色玉简。
玉简上没有名字。
只有一股苍凉而精纯的易道气息。
神识探入第一枚玉简。
一股磅礴浩瀚的易学至理扑面而来。这位无名前辈对《易经》的感悟之深,甚至远超楚辞的想象。从乾坤定位到坎离成卦,字字珠玑,仿佛天地至理就在其指尖流淌。
楚辞心怀敬意,继续往下看。
看到中期,玉简上的文字开始变得困惑、焦躁。
“……为何?‘地火明夷’之卦,其势已成,为何灵机自行中断?此非人力所为,乃天道自绝其路!”
“吾再试之,以‘风泽中孚’之信,欲弥合地脉裂隙,然卦成之刻,信风化作罡风,信泽变为死水。中孚,竟成大凶之兆!天道……病了吗?”
越到后面,字里行间越是充满了挣扎与绝望。
楚辞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仿佛看到了千年前,另一位与他何其相似的“程序员”,在面对一个满是漏洞、濒临崩溃的系统时,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这位前辈,也发现了。
他同样发现了世界的“病”,并疯狂地尝试用他最擅长的“易”,去修复,去“打补丁”。
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楚辞颤抖着手,拿起了最后一枚玉简。
这枚玉简上没有文字。
只在中央处,用大法力烙印着一个卦象。
那卦象扭曲、断裂、结构崩坏,充满了失败与毁灭的气息,仿佛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在发出最后的哀嚎。
而在卦象的旁边,是几行用指尖鲜血写下的、已经凝成暗红色的遗言。
那血字,带着滔天的恨意与不甘,狠狠刺入楚辞的眼中。
“天道有缺,非人力可补……”
“……恨只恨,天选之器未至,吾道穷矣!”
吾道穷矣!
最后四个字,力透玉简,仿佛一声跨越千年的悲凉叹息,在藏书洞内幽幽回响。
但楚辞的目光,却死死地定格在了那句遗言的中间。
天选之器。
天选之器未至。
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从他的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缓缓地、几乎是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双手。
这双能够直接“读取”世界底层代码的手。
一个模糊、却又无比宏大的念头,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雷霆,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难道……
我就是那个“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