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在主位上含笑颔首，雍容依旧，目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深意：“快尝尝吧，方才出去赏梅，想必沾了寒气，暖暖身子要紧。”
一盏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盏，被轻轻放置在我面前的紫檀小几上。玉质在暖阁炭火与灯烛的辉映下，流转着柔和而冰冷的光晕。
盏内，琥珀色的羹汤澄澈见底，几瓣莹白如玉的芙蓉蕊半开半合，沉沉浮浮，幽幽散发着清冽的梅花冷香，丝丝缕缕，钻入鼻息。
姬纬在一旁碰了个结结实实的硬钉子，脸色青白交错，悻悻然坐回自己的位置，兀自捏着酒杯生闷气。
只是那双犹带怒火的眸子仍不时愤懑不甘地扫向我，如同被抢了玩具的孩童。
我面无表情，目光沉沉落在眼前的玉盏之上。
温玉，暖汤？
这是要叫我学乖一点？
精心雕琢的牢笼，处心积虑的“温存”。这缕梅香，这盏温汤，此刻都带着令人作呕的、名为“驯服”的毒。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玉盏光滑冰凉的边缘。
那触感，细腻微滑，却如同触摸到冰冷的蛇鳞，瞬间激起心底更深的寒意与决绝。
对不住，我姑奶奶我还真不想吃这劳什子！
然后，我指尖轻抬，带着一种缓慢、清晰、不容错辨的力道，指尖微抬，轻轻压在玉盏的边缘——
“叮。”
一声极其清脆的玉鸣响起。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那只盛满了贵妃“温补”心意的玉盏，被我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却又无比决绝的姿态，向外，稳稳地推离了案几一寸。
同时，我抬起了头。
我的目光不再涣散，不再惊惶。
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平静地迎上了主位上慕容贵妃那带着审视与探究、又夹杂着一丝意料之外的、讶异的眼神。
尽管她城府极深，那瞬间的瞳孔微缩和嘴角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却未能完全掩饰。
“谢贵妃娘娘厚爱，这暖玉芙蓉羹看着甚是精致。”
我唇角缓缓牵起一个极其清浅、却再无半分顺从的弧度。
清冷如初冬凝结在梅枝上的薄霜，再无半分先前强装的温顺与怯懦。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递到主位，甚至压过了丝竹余音。
我微微一顿，目光再次扫过那被推离的玉盏，“只是臣女生于边塞，长于风沙，粗鄙惯了，倒更怀念边关篝火上、滚烫粗陶碗里炖煮的、撒了粗盐粒的羊肉汤。这般的温房细点，只怕……消受不起，反倒辜负了娘娘一番美意。”
话音落下。
暖阁内刻意营造的喧闹骤然陷入一片奇异的凝滞。
无数道惊愕的、难以置信的、等着看好戏的、带着幸灾乐祸的、甚至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的目光如箭矢般交织射来。
慕容贵妃蓦地睁大了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眸，嘴角那抹雍容得体的笑意，如同骤然冻结的湖面，彻底凝固、僵硬。
她那精心修饰过的艳丽面容上，一层薄怒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来，握着金樽的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
一个带着难以置信怒气的单音，险些就要从她紧抿的唇齿间迸出。
“娘娘恕罪。”
在众人惊愕的低语与鄙夷的目光尚未完全汇聚成汹涌浪潮之时，一道沉静而温润的声音稳稳地穿透了暖阁内凝滞的空气。
祖母已然起身，朝着主位方向微微欠身。
那姿态，表面是谦恭的请罪，内里却如一道骤然拔地而起的铁壁，将我与那铺天盖地的恶意与探究，清晰地隔绝开来。
“如归年幼，在边塞之地长大，疏于京中规矩，今日在娘娘面前失仪了。是老身教导无方。”
她的话语清晰平缓，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沉淀的分量，“老身这就带她下去梳洗更衣，好好教导一番。”
慕容贵妃眼波流转，深潭般的眸底无数算计如流星般飞速掠过，最终凝结成一个完美得近乎虚假的笑意，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沈太君言重了。年轻人嘛，自有几分真性情，何况是从那等……风霜之地初入玉京的。无妨，去吧。”
她笑容和煦，抬手示意，“偏殿已收拾妥当，正好让七娘子歇息片刻。”
那允准的语气，却带着冰冷的寒意。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只跟随着祖母沉稳如山的背影，在无数道复杂难辨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踏出这片暖到令人窒息的筵席旋涡。
厚重的楠木槅扇在身后无声合拢，像一道屏障，暂时隔绝了暖阁内粘稠的喧嚣与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
一股带着寒意的清新空气涌入鼻腔，却驱不散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偏殿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清雅，不似正厅那般浓烈霸道。暖融的气息如同初春午后微曛的阳光，反而衬得我从暖阁带出的、浸透骨髓的寒意，格外砭人肌骨。
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朦胧，在铺设了软绒地毯的方寸之地投下摇曳的光影。
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朦胧，在铺设着软绒地毯的方寸之地投下摇曳的、巨大的影子。
檀木小几上，一只素雅的青瓷花瓶里斜插着几枝半开的红梅，清冷的幽香丝丝缕缕，在这短暂的避风港中倔强地绽放，添了一抹不屈的暖色。
一时间，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上等银丝炭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我压抑在胸腔里、尚未平复的、沉重的呼吸。
祖母拉着我，走到暖炕边坐下。炕上铺着锦褥，温热透过布料传来。
没有预想中的责难，甚至没有一句急切的询问。
她只是用那只布满岁月刻痕、枯瘦却异常温暖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紧紧地覆上我冰冷而微颤的手背。
那只手，带着一种惊人的、磐石般的稳定力量，如同深深扎根于湍急河流中的礁石，瞬间将我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震开了一丝细微却足以喘息的缝隙。
“昭昭儿。”
祖母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低哑柔和，带着岁月沉淀的沙砾感，却奇异地拥有一种足以抚平惊涛的魔力。
“抬起头来。”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不容置疑。
我依言抬起低垂的头，撞进祖母那双依旧亮如寒星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失望，只有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心疼，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