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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玉京的冬天,与凉州截然不同。

凉州的冬,是刀子般的风裹挟着粗粷的沙砾,是冻土千里、万物蛰伏的死寂,是营帐中燃烧牛粪的浓烈烟火气与烈酒灼喉的滚烫。

而玉京的冬,则是缠绵阴湿的,像一层无形的、带着水汽的薄纱,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厚重的锦袄,钻进骨髓,带着一种绵长的、令人无处可逃的寒意。

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少有塞外那种泼辣辣的湛蓝。像一幅精心晕染的水墨画。雪落得绵软无声,覆盖了鳞次栉比的屋瓦、雕梁画栋的庭院,将整座城池包裹在一片静谧的银白之中。

腊月初二,我的十四岁生辰。

这是我第一次在玉京,在忠国公府,度过没有阿爹、阿娘,没有四哥、五哥、六哥围绕在侧,吵吵嚷嚷、热气腾腾的生辰和新年。

无有阿爹豁达震耳的爽朗大笑;无有阿娘絮絮叨叨、暖入肺腑的叮咛私语;无有四哥五哥在雪野里滚作一团、伴着呼喝与积雪挤压的闷响;更无六哥裹挟着塞外寒冰气息轰然撞开房门、震得门楣嗡响、嚷嚷着要烧刀子的鲜活喧嚣……的,新年。

因为二哥尚未娶妻,所以偌大的国公府,庭院深深,即便仆役众多,也时常显得空旷而寂静。

规矩像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个角落。

仆役们行走无声,说话低语,偌大的宅邸,常陷入一种令人耳膜嗡鸣的死寂,唯剩庭院老树枝桠不堪雪重时偶然发出的“咔哒”折裂声,或是雪花簌簌滑落时的微末回响。

那属于边关军营的、混杂着汗味、皮革、马粪和烈酒气息的喧嚣与豪迈,被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所幸,还有祖母和二哥。

唯有在祖母独居的“松鹤堂”和二哥那方书墨飘香的“听竹轩”,方得窥见几许人间本真暖气的流转。

祖母如同一株扎根在风雪中的老梅,虬枝劲骨,傲然挺立。

她每日雷打不动地早起,在庭院里拄着那根沉重的睚眦拐杖,缓缓踱步,活动筋骨。风雪无阻。她精神矍铄,眼神锐利依旧,府中上下无人不敬服。

她总爱把我叫到她的“松鹤堂”,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讲许多往事。

讲祖父年轻时如何在玉门关外单骑冲阵,讲她初次入边关时如何被朔风呛得涕泪横流,如何被烈马掀翻在地的窘迫,讲阿爹小时候时,如何调皮捣蛋被祖父罚站马桩……

更爱翻起我幼时在玉京爬树掏鸟窝反被马蜂追得抱头鼠窜的糗事……

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从她苍老却依旧有力的声音里流淌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驱散了玉京冬日的阴寒,也在我心中悄然种下对那片遥远土地的更深眷恋与骄傲。

她每每道来,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总能精准地捕捉我强做无恙的平静表象下,一丝一毫的凝滞与恍惚。

继而,那双布满厚茧却异常温暖的手,便会不容拒绝地覆盖住我的,轻轻地、一下一下拍抚我的手背:“昭昭儿,想凉州了?”

她不待我答,自问自答,斩钉截铁,“想!是情理!然则紧记——我们晏家的儿女,骨头是硬的,心是韧的。凉州放在心里,这国公府,也是你的根,血脉相连的根。”

二哥晏铭在翰林院供职。他公务繁忙,但每日归家,必会先到祖母处请安,然后便会绕到我的“听风小筑”来坐坐。

想是祖母心细如发,将我的那点思乡情愫悄悄透给了二哥。自那以后,他公务之余,常来寻我。

有时带一包新出的点心,有时是几卷他觉得有趣的诗文或游记。

有时,他会带些翰林院新得的孤本拓片与我分享,有时,只是静静地陪我坐在暖阁里,煮一壶清茶,看窗外雪落无声。

他不像六哥那样会揉乱我的头发,也不像四哥五哥那样带着武将的粗豪。

他永远是温和的,带着书卷气的从容,说话不疾不徐,如同春风化雨。

他会耐心听我讲述凉州的趣事,眼中带着真诚的好奇和笑意;也会在我面对玉京规矩流露出不耐时,用最温和的方式开解,引经据典,却不让人觉得迂腐。

二哥就像一座沉静的玉山,稳稳地立在这陌生的府邸里,给予我无声却坚定的依靠。

他温润的声音,总能恰到好处地抚平我因思念和束缚而生的躁郁。

他从不劝我收敛性子,只说:“边关的鹰隼,总要适应玉京的天空。但鹰,终究是鹰,血性不可折。莫要折了自己的羽翼,也莫要……轻易亮出爪牙。”

除夕这日,玉京城终于洋洋洒洒地落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琉璃瓦、青石径、枯树枝,将整座国公府的庭院妆点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也将天地都染成了一片纯净的银白。

檐下挂起了大红的灯笼,映着皑皑白雪,透出几分难得的暖意与喜庆。

忠国公府的正堂“忠义堂”灯火通明,供奉着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和昔日征战的甲胄兵器。按照规矩,府中上下需在此祭祖守岁。

然而,今年不同。祖母发了话,摒退了一众仆役管事,只留我和二哥晏铭在身边。

“那些虚礼,年年都一个样,没意思。”祖母拉着我和二哥的手,径直穿过肃穆的正堂,来到了后园一处临湖的暖阁里。

暖阁三面环窗,视野开阔。

阁内早已备好了红泥小火炉,炉上温着醇香的米酒,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许多是我从未见过的玉京样式,精巧得如同艺术品。

“就在这里,咱们祖孙三人清清静静地守岁!”祖母的声音带着难得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任性。

她不许下人布菜,亲自给我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肴肉,又给晏清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昭昭儿,尝尝这个,玉京的味道。铭儿,你也多吃些,翰林院清苦,莫要熬坏了身子。”

祖母坐在主位,穿着簇新的深绛色福寿纹锦袄,精神格外好。

屋外风雪呼号,屋内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所有寒意。

她兴致很高,小口啜着温热的米酒,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年往事。讲到精彩处,自己先朗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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