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雁门关到西域,走了整整两个月。
沈砚之的伤在途中反复,左臂的青黑纹路时浅时深,全靠百草翁留下的药粉压制。小陈赶着辆骡车,车斗里装着药箱和半箱芝麻包——是周少卿特意让人做的,说“沈先生路上或许会想吃”。影没跟来,他留在雁门关重整影卫营,临行前塞给沈砚之块腰牌,上面刻着“影七”二字,说“西域的影卫旧部见这牌子,会信你”。
进入西域地界时,风沙突然大了起来,天地间一片昏黄。官道旁的驿站早已废弃,断墙残垣间散落着些破旧的皮影,有武将,有仕女,关节处的银线被风沙磨得发亮,像极了魏庸操控的那些杀手。
“先生,前面就是‘落沙镇’了。”小陈指着远处的土城,城门口挂着串风干的人头,发丝被风吹得乱舞,“镇上的人说,这里夜里会闹‘皮影鬼’,专偷小孩的影子。”
沈砚之勒住马,目光落在人头的脖颈处——切口平整,边缘有细微的银线勒痕。是“皮影”的手法,却比魏庸的更利落,像是经过了刻意的改良。
落沙镇的客栈老板是个独眼的老汉,见他们进来,慌忙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溅在地上,映出他裤脚沾着的黑灰——是烧过的皮影灰。“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老汉的声音发颤,独眼始终盯着沈砚之左臂的青黑纹路。
“住店。”沈砚之将药箱放在桌上,故意让箱角的银线露出来——是从驿站捡的皮影线,“再弄两笼包子,要热乎的。”
老汉的独眼猛地一缩,转身往后厨走时,裤袋里掉出个东西,滚到沈砚之脚边——是枚青铜铃铛,铃舌上刻着个极小的“影”字。
是影卫营的旧部!沈砚之的手按在腰间的残剑上。这老汉,定是知道些什么。
深夜,沈砚之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窗纸上映出个皮影的影子,正随着风左右摇摆,影子的手里拿着把刀,刀尖对着他的床榻。他悄无声息地摸出残剑,突然吹灭油灯——黑暗中,银线破空的声音格外清晰。
“噌!”
残剑劈断银线的瞬间,窗外传来声闷哼。沈砚之追出去时,只看见条黑影消失在镇西的破庙里,地上留着只断了线的皮影,是个孩童模样,背后贴着张黄符,上面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号。
破庙里弥漫着檀香味,比京城的更烈,混着血腥味。神龛上摆着尊新的皮影,有半人高,穿着西域的服饰,头戴尖帽,手里握着根权杖,关节处的银线直接连到神龛后的墙洞,像条巨大的蜈蚣。
“沈大侠果然来了。”墙洞后传来个女声,柔媚中带着股寒意,“魏庸说你识货,果然没骗我。”
沈砚之的残剑指向墙洞,剑光在月光下劈开尘埃,露出张绝美的脸,眼角画着西域的花钿,手里把玩着串银线,线头系着个极小的皮影,正是客栈老板的模样。“你是‘皮影’的新掌线人?”
女子轻笑一声,银线突然绷紧,神龛上的巨形皮影猛地睁开眼,眼窝处的琉璃珠在黑暗里闪着绿光。“掌线人?”她指尖划过皮影的脸,“我是‘影母’,这些皮影,都是我的孩子。”
巨形皮影突然扑过来,权杖带着风声砸向沈砚之的头顶。他侧身避开,残剑劈向皮影的关节——却被银线缠住了剑脊!这银线比魏庸的更坚韧,竟能挡住剑锋。
“这是用北狄的冰蚕丝做的,”影母的声音从墙洞后传来,带着笑意,“沈大侠的残剑,怕是劈不断吧?”
沈砚之突然想起百草翁的话:“冰蚕丝遇火则脆。”他摸出火折子,借着风势点燃地上的黄符,火苗顺着银线往上窜,巨形皮影的关节处顿时冒出黑烟,动作变得迟缓。
“你!”影母的声音变了调,墙洞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砚之劈开皮影的头颅,里面掉出个油纸包,裹着些孩童的头发,还有张名单,上面记着落沙镇失踪的孩子,有十几个,最后一个名字旁画着个独眼的标记——是客栈老板的孩子!
他冲出破庙时,正看见影母抓着客栈老板往镇外跑,银线缠在老汉的脖子上,像牵着只木偶。“沈砚之!想救他就来‘黑风谷’!”影母的声音在风沙里回荡,“那里有你要找的‘皮影根’!”
客栈老板被扔在镇口的老槐树下,脖子上的银线已经勒进肉里。沈砚之割断银线时,老汉突然抓住他的手,独眼流出浑浊的泪:“救救……救救我的孙子……影母说,要凑够一百个孩子的影子,才能唤醒‘皮影神’……”
“皮影神?”
“是尊千年的老皮影,”老汉咳着血,从怀里掏出块残破的布,上面画着黑风谷的地图,“藏在谷里的溶洞里,影母说……说那是‘皮影’的源头,能让人……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魏庸、赵珩、赵琰……这些人争来斗去,不就是为了长生或夺权吗?这影母,怕是也打着同样的主意。
天亮时,落沙镇的百姓自发聚在镇口,手里拿着锄头镰刀。“沈大侠,带我们去黑风谷吧!”一个妇人举着孩子的虎头鞋,鞋面上绣着的皮影图案已经被泪水泡花,“就算是死,也要把娃们的影子抢回来!”
沈砚之望着人群里的老人和孩子,突然想起雁门关的兵卒,想起京城的影卫营旧部。这些普通人,或许不懂什么权谋,却比那些王侯将相更明白“守护”二字的分量。
他将残剑插在镇口的土坡上,剑鞘上的蓝布在风沙里猎猎作响:“愿意跟我去黑风谷的,带上家伙。影母的皮影怕火,多备些硫磺和火折子。”
队伍出发时,客栈老板执意要跟来,独眼绑着块红布,像面小小的旗帜。他说要亲手烧掉那尊“皮影神”,给孙子报仇。小陈赶着骡车,药箱里的芝麻包还冒着热气,是他凌晨起来让老板娘做的,说“先生打起来有力气”。
黑风谷的入口藏在片流沙下,踩上去会往下陷,露出底下的石阶,每级台阶上都刻着皮影的图案,从生到死,像一幅轮回图。沈砚之走在最前面,残剑的豁口刮过岩壁,火星溅在石阶上,照亮了壁上的字——是用鲜血写的“影母不死”。
溶洞里比想象的更宽敞,中央的石台上摆着尊巨大的皮影,果然有半人高,穿着帝王的服饰,头顶的冠冕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关节处的银线像血管一样连接到洞顶的钟乳石,每滴下一滴水,皮影的手指就会动一下,像在批阅奏折。
影母站在石台前,手里举着根权杖,权杖顶端的水晶球里,浮着十几个孩童的影子,在里面哭着转圈。“沈砚之,你果然来了。”她的脸上画着更浓的花钿,眼角的朱砂像血,“你看,只要献祭够一百个影子,这尊‘皮影神’就能活过来,到时候,我就是西域的王!”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举起残剑,剑锋指向那些银线。影卫营的旧部和落沙镇的百姓突然举起火把,硫磺粉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烧!”
火光亮起的瞬间,影母突然狂笑起来,权杖猛地砸向石台——银线突然绷直,将所有影子都吸进皮影神的体内!那尊巨大的皮影突然睁开眼,宝石镶嵌的瞳孔里射出红光,关节处的银线如毒蛇般窜出,缠住了离得最近的几个百姓。
“沈大侠!这皮影不怕火!”客栈老板嘶吼着,独眼被银线划破,血流进嘴里,“它的心脏在……在冠冕里!”
沈砚之借着火光看清了——冠冕中央的红宝石正在跳动,像颗活的心脏,表面的纹路与魏庸义肢里的机关一模一样。是影卫营的手艺!这尊皮影神,竟是影卫营的人打造的!
他突然想起影说的话:“影卫营的创始人,本是西域的工匠,因为擅长做皮影,被先皇召入京城,才创立了影卫营。”
原来如此……“皮影”的根源,竟在影卫营自己身上!
“魏庸没告诉你吧?”影母的银线缠住他的手腕,毒汁顺着青黑纹路往里渗,“他的青铜木偶,就是照着这尊皮影神做的!你们影卫营,从一开始就是皇帝操控的皮影!”
沈砚之的左臂突然剧痛,“牵机引”的余毒与影母的毒混在一起,竟产生了奇异的反应,青黑纹路里透出红光,像有火焰在燃烧。他抓住这瞬间的力量,残剑猛地劈向冠冕——
“咔嚓!”
红宝石碎裂的瞬间,所有银线都失去了力气,皮影神的关节散落一地,水晶球里的影子纷纷飘出来,回到落沙镇百姓的脚下。影母尖叫着扑上来,却被断裂的银线缠住脖子,像魏庸当年那样,被自己的线勒死在石台上。
溶洞外的风沙停了。沈砚之坐在石阶上,看着孩子们扑进父母怀里,看着客栈老板捧着孙子的影子老泪纵横,突然觉得左臂的疼痛减轻了许多。小陈递过来个芝麻包,热气烫得他指尖发麻,和当年老鬼塞给他的那只一模一样。
“先生,接下来去哪?”小陈的声音带着笑意,手里把玩着从皮影神身上捡的宝石,“影大哥说,西域的‘皮影’余孽还有不少,咱们要不要……”
“先回雁门关。”沈砚之望着洞外初升的太阳,风沙被阳光染成金色,像无数流动的金纱,“落沙镇的孩子需要医治,雁门关的粮草也该到了。”他摸了摸怀里的影卫营腰牌,“至于剩下的‘皮影’,总会有人收拾的。”
离开黑风谷时,沈砚之将那尊残破的皮影神烧了。火焰里,他仿佛看见无数影卫营的旧部在微笑,有周御史,有老鬼,有苏文渊,还有那个在黑风口牺牲的年轻人。
残剑插在骡车的车辕上,豁口处的碎玉在阳光下闪着光。沈砚之知道,“皮影”的故事还没结束,只要还有人想操控别人的命运,就会有新的“掌线人”出现。
但他不怕。
因为落沙镇的炊烟已经升起,雁门关的桃花应该开了,而他,还能握着这柄残剑,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
风沙掠过耳畔,像老鬼的笑声,又像影卫营旧部的呐喊。沈砚之勒紧缰绳,骡车朝着东方缓缓驶去,车辙在沙地上留下两道印,很快被风吹平,却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