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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万历六年十月初三,徐光启的船抵京时,永定河正飘着入冬的第一场雪。岸边的柳树枝桠挂着冰晶,远处的紫禁城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露出一角飞檐,琉璃瓦上的积雪像覆了层碎玉。

“先生,首辅府的人来了。”沈鲤指着码头边的青布马车,车辕上挂着块”太岳堂”的木牌——那是张居正府第的私号。

赶车的老仆见徐光启走来,忙掀开车帘:”徐先生一路辛苦,相爷在府里等着呢。”

马车穿行在积雪的胡同里,徐光启撩开窗帘,看着路边缩着脖子的摊贩、匆匆而过的官员,心里竟有些恍惚。不过半年光景,从江陵的稻田到京城的街巷,他像做了场漫长的梦,梦里有军户的刀枪、民夫的号子,还有李贽那声”补堤坝易,补人心难”的叹息。

首辅府的门房远比想象中朴素,只挂着两盏羊角灯笼,连铜环都磨得发亮。进了内院,却见廊下摆满了盆栽,翠绿的文竹顶着雪珠,透着股书卷气——这与他想象中权倾朝野的府邸截然不同。

张居正正在书房看奏疏,见徐光启进来,放下朱笔起身。这位五十七岁的首辅比画像上清瘦,鬓角的白发沾着雪粒,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疲惫,唯独眼神依旧锐利,像能穿透人心。

“江陵的事,李卓吾都跟我说了。”张居正指着案上的卷宗,”你做得很好,没让老夫失望。”

徐光启躬身行礼:”都是参议指导有方,学生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分内事?”张居正笑了,拿起份奏疏,”李三才说你’结党军户,私扣漕粮’,这也是分内事?”

徐光启心里一紧,正想辩解,却听张居正继续道:”他还说你在江陵’伪造账目,欺瞒朝廷’,连御马监的太监都在万岁爷面前替他说话。”

“学生有证据!”徐光启忙从行囊里掏出账本、盐引和周瑞的供词,”这些都是李三才贪墨漕粮、私贩官盐的铁证,请首辅过目。”

张居正翻看了片刻,突然把供词拍在案上:”糊涂!”

徐光启愣住了。

“你以为扳倒李三才就完了?”张居正的声音沉了下来,”他是漕运总督,背后连着户部、兵部十几位官员,你动他,就是动了半个朝堂的利益!”他指着窗外,”这京城就像个大泥潭,你带着江陵的泥点子进来,不被人拖下去就算好的,还想掀翻泥潭?”

徐光启低头道:”学生只是不想让军户们饿肚子。”

“老夫知道。”张居正的语气缓和了些,”可做事得讲章法。你在江陵能用军户压服周瑞,在京城行吗?这里的每句话、每件事,都连着无数人的乌纱帽,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正说着,管家匆匆进来:”相爷,锦衣卫指挥刘守有来了,说奉了东厂的令,要请徐先生去问话。”

徐光启心里一沉——果然还是来了。

张居正却面不改色:”让他等着。”他对徐光启道,”你先去偏院歇着,没我的话,谁来都别见。”

徐光启刚走出书房,就见个穿飞鱼服的汉子站在廊下,腰间佩着绣春刀,眼神阴鸷地盯着他——想必就是刘守有。此人是东厂掌印太监的干儿子,素来与李三才交好,今日来”问话”,怕是没安好心。

在偏院住了三日,徐光启没等来锦衣卫的”问话”,却等来了朝堂的消息:李三才被革去漕运总督之职,调任南京户部侍郎——明着是平调,实则被架空了权力。

“这是首辅给你的护身符。”沈鲤带来消息时,手里还提着个食盒,”相爷说,让你明日去太仆寺领个差事,暂避风头。”

徐光启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江陵特产的米糕,还是热的。他突然明白,张居正不动声色间就化解了危机,既没让他卷入朝堂纷争,又敲打了李三才,这手腕远比他在江陵的硬碰硬高明得多。

第二日去太仆寺报到,徐光启才知道自己被任命为”寺丞”,负责管理京城的马场。这虽是闲职,却避开了东厂和锦衣卫的眼线,也算得个清静。

他每日在马场查看马匹,闲暇时就去翰林院找沈鲤,听他讲京城的见闻。得知李贽因”纵容下属”被降了一级俸禄,徐光启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沈鲤却笑道:”先生说这是好事,降了俸禄,就没人盯着他查矿税案的尾巴了。”

腊月二十三那天,徐光启正在给一匹西域进贡的汗血马梳毛,张居正突然来了。首辅没穿官袍,只着件素色棉袍,手里捧着个锦盒。

“给你的。”张居正打开锦盒,里面是枚银质的令牌,刻着”巡视湖广”四个字,”万岁爷准了老夫的奏请,让你回江陵督办新政,兼管军屯和水利。”

徐光启接过令牌,入手冰凉:”学生何德何能…”

“因为你懂百姓要什么。”张居正望着远处的城墙,”老夫推行一条鞭法,整顿吏治,说到底是为了让百姓有口饭吃。可朝堂上的人只盯着账本,忘了这账本上的数字,是用百姓的血汗堆起来的。”他拍了拍徐光启的肩膀,”江陵就交给你了,别让那些堆数字的人,毁了老夫的心血。”

离开京城的前一夜,徐光启去了趟国子监。太岳书院的学生们听说他要回江陵,凑钱请他吃了顿便饭。席间,有人问他:”先生,新政能成吗?”

徐光启想起江陵的稻田,想起军户胸口的伤疤,想起李贽那句”补人心”的叹息,朗声道:”只要还有人愿意为百姓多扛一袋粮,多修一寸堤,新政就一定能成。”

船开时,沈鲤来送行,塞给他本《两淮盐法志》:”先生说,这是李三才私贩盐引的根源,你在江陵用得上。”

徐光启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京城,心里突然踏实了。他知道,前路依旧有风雨,有泥潭,有看不见的暗箭。但只要手里的令牌还在,心里的信念还在,他就敢回江陵,接着补那道名为”人心”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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