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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大亮,刺耳的哨声就在知青点院子里响了起来,惊飞了屋檐下几只麻雀。新的一天,也是夏灵这批新知青正式下地干活的第一天。
王振山背着手站在院子中央,旁边跟着愁眉苦脸的生产队会计老王。院门口,已经稀稀拉拉围过来一些等着领任务的社员,大多是些年纪大的或者半大孩子,真正的壮劳力早就被各小队队长拉走了。不少人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小声嘀咕着:
“又来一群吃白饭的……”
“就是,干不了多少活,还得人教,净耽误功夫!”
“去年分来的那个,锄地能把苗全锄了……”
“可别提了,看着就糟心!”
抱怨声不大,但在清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新知青们脸色都不好看,林莉莉更是气得脸都红了,却又不敢发作。夏灵站在人群后面,神色平静,仿佛没听见那些议论。她穿着一身半旧但浆洗得干净的蓝布工装,裤腿利落地挽到小腿,脚上一双结实的解放鞋,头发也紧紧编成麻花辫盘在脑后,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和旁边几个还穿着新衣裳、头发披散的女知青形成鲜明对比。
王振山清了清嗓子,洪亮的声音压过了议论:“都安静!知识青年响应号召下乡,是来接受再教育,建设新农村的!大家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他目光扫过门口那些明显不积极的社员,眉头皱得更紧了。给这些新来的知青分派活计,确实是个老大难问题。
“这样,”王振山看向会计,“老王,你按名单念,念到谁,看哪家愿意带带,跟着去干点力所能及的,先熟悉熟悉!”
老王苦着脸拿出名单,开始念名字。每念一个,门口就响起几声推脱:
“哎呀,我家今天活重,带不了人……”
“我们家那点自留地,自己还不够忙活呢……”
“王会计,我家小子今天不舒服,我得看着……”
被念到名字的知青脸色越来越难看,尴尬地站在原地。轮到林莉莉时,更是没人吭声,场面一度冷得能结冰。
就在老王念到“夏灵”时,情况突变!
“夏灵同志?来来来!到我们三小队来!” 一个洪亮的嗓门抢着喊道。夏灵抬眼看去,是昨天帮她盖房的赵木匠!他旁边还站着李瓦匠,两人都咧着嘴朝她招手。
“老赵你抢啥!夏灵同志,来我们二小队!保管不让你累着!” 另一个黑脸膛的汉子也挤上前,是昨天一起脱过土坯的社员老张。
“去去去,老张你一边去!夏灵同志,我们一小队离你新房近,下工方便!跟我走!” 又有人喊道。
“夏灵同志……”
一时间,刚才还推三阻四的人群,竟然为了争夏灵而热闹起来!几个老把式七嘴八舌,都想把她拉到自己小队去。
这戏剧性的转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其他知青目瞪口呆地看着被争抢的夏灵,林莉莉更是气得脸都扭曲了,凭什么?!
王振山看着这场景,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同时也暗暗点头。夏灵盖房时的表现,不怕脏不怕累、手脚麻利、脑子活泛,早就传开了。这些老庄稼把式眼睛毒得很,谁是真能干活的,一眼就看得出来。带夏灵这样的,虽然也要教,但她学得快、肯下力气,说不定还能帮上忙,不像带个啥也不会还娇气的祖宗。
“行了行了!吵吵啥!”王振山吼了一嗓子,压下喧闹,“夏灵同志就去……”他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赵木匠身上,“就去老赵的三小队吧!老赵,你带带她,从基础的开始。”
“好嘞!大队长放心!”赵木匠乐呵呵地应下,一脸得意地朝其他人扬了扬下巴。
夏灵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笑容,快步走到赵木匠身边:“谢谢赵叔,麻烦您了。”
“麻烦啥!走,今天咱们去东边岗子地锄草松土去!”赵木匠大手一挥,带着夏灵和其他几个三小队的社员走了。留下身后一片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以及更多无人认领、脸色尴尬的知青。
夏灵跟着赵木匠来到东岗子地。这是一片坡度平缓的苞米茬子地,刚开春,地里冒出了不少杂草。赵木匠给她发了把磨得锃亮的锄头,简单示范了一下锄草的姿势和力道:“看着啊,这样,贴着地皮,手腕用力,别太深也别太浅,把草根锄断就行……”
夏灵接过锄头,掂量了一下分量和重心,学着赵木匠的样子,腰背微微弓起,双脚前后错开站稳,手腕轻轻一抖,锄刃贴着地皮划过,动作流畅自然,几棵嫩草应声而断,带起一小片薄薄的土皮,丝毫没有伤到旁边的土坷垃。
“嘿!像模像样!”旁边一个社员忍不住赞了一句。
赵木匠也乐了:“行!丫头,有底子!就按这样来,慢点没事,别伤着自个儿!”
夏灵点点头,没说话,开始一垄一垄地锄过去。她的动作不快,但极其稳定、精准,每一锄下去都恰到好处,锄过的地面干净利落。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顺着脸颊滑落,她只是偶尔抬起袖子擦一下,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滞。那份专注和沉稳,根本不像个第一次下地的城里姑娘。
周围的社员看在眼里,眼神里的那点审视和疑虑渐渐变成了欣赏。能吃苦、学得快、干活踏实,这样的知青,谁不喜欢?
然而,在地头休息喝水的时候,夏灵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投向她的、含义不同的目光。
几个大婶凑在一起纳鞋底,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她这边,低声议论着:
“瞧见没,老赵捡着宝了!这姑娘干活真是一把好手!”
“何止干活啊,模样也俊,盘儿亮条儿顺的!比画报上的还好看!”
“可不是嘛!听说自己还盖了间房?就在知青点后面?啧啧,那房子盖得可讲究了!”
“自己盖的房?那以后……不就是自己的窝了?谁要是娶了她……” 一个大婶说着,眼神朝旁边一个正闷头喝水的、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年轻后生瞟了一眼,那后生是她儿子。
“就是!老王家的,你家大小子不还没说亲吗?我看这夏灵就挺好!能干,有主意,还有间现成的房!”另一个大婶立刻会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接话。
“去去去,瞎说啥呢!”被点名的王大婶嘴上嗔怪着,脸上却笑开了花,目光再次落到夏灵身上,像在打量一件稀罕物件。
夏灵端着水碗,假装没听见那些议论,但心里跟明镜似的。房子,还有她这个人,已经成了某些人心里的“香饽饽”。在这个物质匮乏、娶媳妇不易的年代,一个能干、漂亮、还自带一间房(虽然是暂时的,但村民不知道产权细节)的女知青,无疑是某些家庭眼里最理想的媳妇人选。尤其是一些家里有适龄儿子、条件又一般的,更是心思活络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喝完水,放下碗,拿起锄头继续干活。心里却冷笑一声。打她的主意?打她房子的主意?这些人想得太简单了。那间房是她的堡垒,是跳板,绝不是任何人的婚房。至于她这个人?她的心早就飞到了西北的戈壁滩上,装不下任何风花雪月,更容不得任何算计。
下午的活是跟着马老倔(队里有名的倔脾气老把式)去清理灌溉渠里的淤泥和杂草。这活又脏又累,渠底冰冷湿滑的淤泥能没到小腿肚。几个被分来一起干活的知青,包括林莉莉,看着那黑乎乎的泥浆,脸都绿了,磨磨蹭蹭不肯下去。
夏灵二话不说,卷起裤腿到膝盖上方,脱下解放鞋,赤着脚,拿起铁锨就第一个跳进了冰冷的渠底。淤泥瞬间包裹住她的小腿,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但她咬咬牙,站稳了,开始一锨一锨地将淤泥甩到岸上,动作干脆利落。
马老倔本来板着脸,看到夏灵这毫不犹豫的架势,古铜色的老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哼了一声,也跳了下去,闷头干了起来。有了夏灵带头,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再磨蹭,只能苦着脸跟着下渠。
冰冷的泥水,沉重的淤泥,粗粝的杂草根茎……每一下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夏灵的手臂很快就酸胀起来,汗水混着溅起的泥点糊了一脸。但她始终保持着稳定的节奏,甚至比旁边一些老社员干得还快。
休息时,马老倔破天荒地没骂人,反而把自己带的水葫芦递给了夏灵:“丫头,喝口水,歇歇。” 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但眼神里的赞许藏不住。
夏灵接过水葫芦,道了声谢,坐在渠边,看着自己沾满黑泥的小腿和磨得发红的手掌。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心里却异常平静。她知道,今天这一天的表现,不仅彻底坐实了她“能干活”的名声,更重要的是,她用行动划清了一道界限——她夏灵,是靠本事吃饭,靠劳动立足,不是靠脸蛋,更不是靠那间房子。那些想打歪主意的人,最好掂量掂量。
夕阳西下,收工的哨声响起。夏灵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知青点。其他知青累得东倒西歪,怨声载道。夏灵只是默默打水清洗手脚上的污泥。
当她回到自己那间还在烘烤的小屋前,看到门口放着一小篮还带着露水的野菜,旁边放着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巴掌大的黄米面饼子。没有留名。
夏灵看着那篮野菜和饼子,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几户亮着灯的人家,眼神复杂。有算计,也有朴实的好意。这就是农村,人情世故如同这脚下的黑土地,深厚而复杂。
她没动那东西,只是默默打开门,走进去,关上了门。灶膛里的火还在微弱地燃烧着,散发着干燥的暖意和泥土被烘烤后的独特气味。她走到墙角,蹲下身,手指在预留的灶口附近摸索着,感受着土坯的干燥程度。
快了,这间小屋,就快能真正属于她了。而外面的那些纷扰,无论是嫉妒、算计还是示好,在她营救家人的大计面前,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她添了一把柴,看着跳跃的火苗映在土墙上,也映在她沉静而坚定的眼眸里。明天,还有更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