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边塞的风裹挟着沙砾，刮过镇北军大营的箭楼。旗杆上的“刘”字大纛猎猎作响，似在嘶吼这一场无声的兵变前兆。
刘文庭端坐中军大帐，案前是一封来自朝廷的加急公文——“边军粮饷，暂拨延后”。
八个朱砂字，像一把钝刀，生生剜进血肉里。
账内烛火昏暗，映得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铁甲未卸，肩头金丝螭纹的肩吞泛着冷光。他是镇北将军，假节钺，领太子少保、开府仪同三司，可此刻，竟连麾下士卒的口粮都筹不出来。
帐下谋士将领分列左右——屠千城虎目含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苏无纠摇着一柄铁骨折扇，眼中精光闪烁；唯有江岫白依旧从容，指节轻叩桌案，似在盘算什么。
此三人皆为刘文庭之亲信，军中七庭柱离散后，三人顺势而起。屠千城西凉军先锋参将，人皆称其为“血屠夫”。此人身长九尺，髯若钢针，其一身横练筋骨，曾于万军之中连挑七座敌寨。现今虽挂着游击将军之衔，实则统御着军中最为凶悍之“铁鹞子”死士。此刻其虎目圆睁，额角青筋暴起！
苏无纠则是袭青衫折扇，气质温润似翩翩书生，实则执掌西凉军暗探司，手中一卷《山河志》暗藏天下密档。扇骨乃玄铁打造，机括藏七枚无影针，细如牛毛，见血封喉，曾一夜连挑十二名暗卫，片痕不留。军中传言——凡他抬扇处，三日内必见血光。
而江岫白一袭月白长衫端坐主帅左侧，手中把玩着一枚青玉棋子。这位被朝堂暗骂“西凉毒蛟”的谋士，十年来算无遗策。朝中党争、边关哗变、甚至三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红柳滩之围”，背后都有他落子的痕迹。此刻他指尖轻叩的节奏突然一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将军，互市开市在即，铁勒、犬戎使者已下榻驿馆。朝廷的亲王不日便至，将亲临盛会。”苏无纠压着嗓子禀报，“可营中弟兄已半年未领军俸，唯恐在这节骨眼上闹饷哗变。”
屠千城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盏倾倒：“他娘的！朝廷是当咱们是要饭的？再饿下去，不用等蛮子打来，自己人就先反了！”
“放肆！”刘文庭冷斥，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如今互市在即，绝不可让胡人窥见我方粮草虚实。若彼等趁我粮秣不继，悍然寇边！十年生聚所积民力，必将毁于一旦！”
账内一时死寂，只余帐外风沙呜咽。
半晌，江岫白忽的轻笑一声：“将军，我倒有个法子。”
他指尖沾了茶水，在案上画了个圈：“边城虽苦，可互市商户却富得流油。”
——要钱，不如“借”钱。
屠千城冷笑：“商人逐利，岂肯白白掏银子？”
江岫白端坐帐首，指尖缓缓碾过一枚青玉棋子，青白的指节在寒夜烛火下如枯骨般分明。他目光投向主位的刘文庭，幽深的瞳孔里似有刀光浮动，声音却仍如沉潭般平静：“刘帅，边城三大商号——‘聚宝隆’、‘四海通’、‘金鳞阁’——明面上是朝廷钦点的皇商，背地里……”袖中素帛徐徐展开，嗓音陡然一沉，“却在替铁勒运送丝茶。”
帐内烛火“噼啪”一颤，火盆中的炭骤然塌陷，迸出几点猩红星子，映得那帛上朱批如凝血一般。江岫白的指尖沿着“祁连古道”四字划下，在案几上留下一道暗痕：“茶叶走古道，丝绸经栈桥，一年走私三百万两……可落到边军手里的军饷，却不足三十万。”他忽地冷笑，“更妙的是，这些银钱入的是通政司的暗账——”
“通政司？”刘文庭眉峰骤然压紧，指节叩在虎头案上“咚”地一响。
一旁静立的苏无纠眼睫低垂，手中铁扇“咔”地一合，扇骨相击的脆响宛如刀锋出鞘：“商人重利，更重命。”他抬眸，眼底寒光如针，“他们怕铁勒破城屠戮，更怕的……”唇角微微一勾，“是将军的刀不够快。”
刘文庭眸光骤冷，指间棋子“啪”地按在“聚宝隆”三字上：“若以蛮力强取豪夺，失了人心，恐怕——”
江岫白执起茶盏浅啜一口，眸中精光内敛，从容道：”正是。我们不妨设个台阶——凡捐银万两者，可送一族中子弟入近卫军，名为镀金。”他指尖轻扣案几，”若得英才，日后随军建功，自是一段佳话；若遇纨绔，寻个演练失误之名令其挂彩，再着人送帖至商号掌柜处，说念其年幼，允其接回调养。”烛火在他眉宇间跳跃，映出一派意味深长：”此乃买卖，而非勒索。商贾既保全颜面，军饷也有了着落。”
他缓缓抬眸看向刘文庭，茶烟袅袅中薄唇微启：”将军以为——这步步台阶，可能走得？”
——这是阳谋。
商贾再富，终究是白衣。倘若子侄能入近卫，哪怕只是个小校，家族便算半只脚踏进了仕途。何况，这笔钱说到底，是买命钱。
刘文庭指节缓缓摩挲着案上虎符，忽然笑了：“好。不过——”他声音陡然一沉，手掌重重按在案上，震得灯火摇颤，“传令下去：募捐全凭自愿。但三日后，本督亲自宴请边城三十家商号话事人。”他唇角勾起森然弧度，“告诉他们，本督新得了北疆上好的雪驼峰，特意备下全驼宴。”
堂下亲兵领命而去，屠千城盯着门帘落下的方向，指间铁胆“咔”地捏出裂痕。这哪是请客？分明是杀驼儆商——边塞谁不知雪驼峰是铁勒贵族的贡品！走私商贾见这般“违禁之物”被公然烹煮，只怕连酒盏都端不稳。
屠千城虽然是一个武夫，但是心头雪亮——这是要逼他们“自愿”！虽暂解燃眉之急，屠千城心底仍暗骂一句“好狠”，世人皆道江岫白是毒士，这釜底抽薪的计策，果然是好生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