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日军的炮火奇迹般地稀疏下来。阵地上弥漫着诡异的平静。炊事班长老周佝偻着腰,推着一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独轮车,车上架着半瘪的行军锅,里面是混着泥浆的稀粥,飘着几片烂菜叶。
“开饭了…开饭了…”老周嘶哑地吆喝着,声音在死寂的阵地上传出很远。士兵们默默地围拢过来,用钢盔、用破碗、甚至用手捧着,分食那点可怜的糊糊。没人说话,只有勺子刮锅底的刺啦声和压抑的咳嗽。
林风也接过老周递来的半钢盔粥。粥是温的,带着泥土和硝烟的苦涩。他看着这些士兵:有的缠着渗血的绷带,有的军装破烂露出结痂的伤口,有的眼神呆滞如同行尸走肉,但握着枪的手依旧有力。
老周走到李维明面前。李维明靠着断墙,正用一块破布擦拭那支染血的钢笔。他默默接过粥,没喝,只是看着老周:“老周,跟了我几年了?”
“五年了,团座。”老周咧开干裂的嘴。
“后悔吗?”
“后悔?”老周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燃烧的废墟,“后悔没多砍几个萝卜墩子给弟兄们炖肉…后悔没把家里的腊肉带来…”
李维明笑了,镜片碎裂后露出的眼睛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澈。他小心地将钢笔别在胸口的口袋上,拍了拍老周的肩膀:“下辈子,还让你当我的伙夫头。”
突然,西北方向——月浦的位置!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山崩地裂般的炮声!密集程度远超罗店主战场!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紧接着,电台里传来十五集团军司令部夹杂着巨大电流噪音和爆炸背景音的嘶吼:
“…月浦…月浦遭敌猛攻!援兵…援兵被阻于蕴藻浜!…守军…守军…请求…请求…”
声音戛然而止。
林风手中的钢盔“哐当”一声掉在泥泞中,稀粥泼洒一地。他缓缓站起身,望向月浦那片被炮火彻底吞噬的天空。完了。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历史的绞索,终于勒紧了罗店的咽喉。
阵地上一片死寂。士兵们端着半空的碗,望向月浦方向冲天的火光,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们知道,后路…断了。
老周默默地弯腰,捡起旅长掉在地上的钢盔。他用袖子仔细擦去上面的泥浆,然后,从腰后缓缓抽出了那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刀刃在夕阳的余晖和远处的火光中,反射出冰冷而决绝的光。
“龟儿子们…”老周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川人特有的狠劲,“开席了。” 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将菜刀狠狠劈进身旁一段焦黑的木桩里。刀刃入木三分,兀自嗡嗡震颤。
林风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充满了死亡和铁锈的味道。他弯腰,拾起地上那顶沾满泥浆的钢盔,重新扣在头上。系紧下颌带时,他的手指稳定得可怕。他环视着阵地上一张张被硝烟熏黑、写满绝望却依旧紧握着钢枪的面孔。
“全旅——上刺刀!” 林风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淬火的钢刃,穿透了死亡的寂静,清晰地斩入每一个士兵的骨髓。
“嚓!嚓!嚓!” 成片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如同地狱恶鬼磨牙。寒光在残阳与烈火映照下连成一片冰冷的森林。
远方,日军进攻的哨音凄厉地划破黄昏。罗店的血肉磨盘,开始了它最后的、最疯狂的旋转。
刺刀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死神的低语,连成一片,在罗店燃烧的废墟上回荡。林风的声音——“全旅上刺刀!”——像冰冷的钢钎,将这绝望的决绝狠狠楔进每一个士兵的骨髓。夕阳的残光和月浦方向冲天的大火交织,将断壁残垣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也照亮了阵地上一张张被硝烟熏黑、写满疲惫与疯狂的面孔。
“龟儿子们!开席了!” 老周沙哑的川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佝偻的腰猛地挺直,布满老茧的手从焦黑的木桩上“噌”地拔出那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刀刃映着血与火,寒光凛冽。他不再看任何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开始涌动的土黄色潮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第一个迎着日军进攻的锋线冲了出去!那件油腻的伙夫围裙,在硝烟中猎猎翻飞,如同一面破碎的旗帜。
“杀——!!!” 李维明的嘶吼彻底撕裂了喉咙。他碎裂的镜片后,那双曾闪烁着算计与阴鸷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玉石俱焚的疯狂。他猛地将别在胸口的那支染血钢笔拔下,狠狠掷向扑来的日军,仿佛要将那“精忠报国”的信念化作最后一击。随即,他挺着上了刺刀的中正式步枪,紧跟着老周那道佝偻却决绝的背影,义无反顾地撞入敌群!文书替他挡刀时溅在脸上的血,此刻滚烫得如同岩浆。
阵地上幸存的士兵,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没有建制,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血勇和刻骨的仇恨。伤兵拖着残躯,用仅剩的力气将刺刀捅向敌人的下腹;断了胳膊的士兵用牙齿咬开手榴弹拉环,滚入日军密集处;连旅部仅存的几个文弱参谋,也红着眼,举着工兵锹、砖块,嚎叫着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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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战瞬间在每一寸焦土上爆发。刺刀捅入肉体的“噗嗤”声、枪托砸碎骨头的闷响、濒死的惨嚎和野兽般的怒吼,取代了枪炮的轰鸣,成为这片修罗场的主旋律。老周的菜刀在人群中翻飞,刀刃卷了,沾满了红白之物,他就用刀背狠狠砸,用拳头打,用牙咬!一个日军军曹挥刀砍向他的后背,他竟不闪不避,回身一刀捅进对方小腹,两人扭打着滚进燃烧的瓦砾堆,瞬间被烈焰吞噬!
李维明被三个日军围住,刺刀在他身上划开数道血口。他踉跄后退,背靠在一堵半塌的砖墙。就在一柄刺刀即将洞穿他胸膛的瞬间,侧面废墟里猛地扑出一个身影!是那个断了右臂的通讯兵!他用仅存的左臂死死抱住日军持枪的手,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在对方的咽喉上!滚烫的鲜血喷了李维明一脸。日军士兵发出嗬嗬的怪叫,通讯兵如同嗜血的狼,牙齿深深嵌入气管,至死不放!李维明趁机一刺刀结果了敌人,他扶住通讯兵缓缓滑倒的身体,那年轻的脸上沾满血污,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被烟尘遮蔽的天空。
右翼,仅存的两门Pak37炮管滚烫,炮手几乎死绝。代理三团的三营长亲自操炮!“放!”他目眦欲裂,瞄准一辆冲过火线的九七式坦克侧后装甲薄弱处。轰!炮弹精准命中,坦克尾部冒出浓烟。但几乎同时,日军伴随步兵的掷弹筒砸了过来!轰隆!炮位被爆炸淹没,三营长和最后几名炮手消失在火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