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
小南门。
高等师范学校内。
这里便是黄埔军校的临时报名处。
林征站在队伍中,默默观察着。
体检的流程同他前世那些繁琐到令人发指的体检流程不同,在这个时代,一切从简。
只是看看身高、查查视力、听听心跳,再问几句有无“花柳病”或“痨病”。
因此,流程极快。
基本排队过去的人,只要五官端正、四肢健全,都顺利通过,被引向下一关“笔试”。
然而,轮到林征前面那个不足一米六的小个子时,意外发生了。
体检官拿木尺在小个子身前比了比,便不耐烦地一摆手。
“你,身高不够。刷了!”
“下一个!”
那个满口浙江话的小个子,当即懵了。
他那双紧握的拳头松开,又攥紧,黝黑的脸上涨起一层猪肝色。
“先生!先生!” 他急了,那口浓重的浙江腔更是含糊不清,“我……我……我能吃苦!我真的是来革命的!身高……身高它不碍事的,您再看看!”
“看什么看?”
体检官眼皮都懒得抬,“规定就是规定,身高一米六,这是底线。赶紧离开,不要影响后面的人!”
“可是……”
“别可是了!革命队伍,要的就是纪律!你连规矩都不懂吗?走!”
体检官猛地抬头,厉声开口。
“规定……先生……” 小个子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本以为,只要有“真才实学”和“革命之心”,身高、年龄都不是问题。
可现在,就因为这几寸的身高,他的希望就此幻灭。
他不甘心。
可体检官张口闭口的规矩,不给他一丝一毫争辩的机会,那小个子再也绷不住了。
他一个快三十岁的大男人,眼眶“唰”地一下就红了。
眼泪在其中打转,又迟迟不肯落下。
这番景象,让周围排队的青年们,瞬间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嘁,这人怎么回事?哭哭啼啼的。”
“就这点打击都受不了?还来考黄埔?”
“革命,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这动不动就掉眼泪,哪来的贵公子?”
这些暗戳戳的讥讽,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泪水,终于决堤。
他涨红着脸,羞愤、无助、绝望,最后只能屈辱地一抹脸,低着头,就要从队伍旁狼狈地离开。
林征看着这一幕,微微皱眉。
说实话,林征也觉得面前的小个子有点丢人。
革命是铁与血的交响,不是过家家。
这般脆弱,还当是哪家受了委屈的贵公子?
确实不是革命的料。
他暗自摇头,上前一步,准备体检。
然而,就在他准备递上自己的表格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体检官桌上那份刚刚被丢到一旁的表格。
上面,用潦草的毛笔字写着三个字——
胡!宗!南!
林征的大脑,“嗡”的一声,如遭雷击!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那个即将消失在人群中的、瘦小而狼狈的背影。
胡中南?!
哪个胡中南?
是那个未来一期毕业,官至陆军一级上将,统领几十万大军,被称作天子门生第一人,在抗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西北王胡中南?!
这样一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人物,今天,就要因为身高不够,和一句哭哭啼啼,被挡在黄埔的大门之外?!
荒谬!
林征来不及细想,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
“同志!你且留下!”
这一声中气十足,盖过了现场的嘈杂。
正准备离开的胡中南猛地回头,满脸泪痕,错愕地看着他。
那名体检官地放下笔:“你干什么?下一个就是你!你喊什么?”
周围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林征身上。
林征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径直看向那名体检官,不卑不亢,朗声说道:
“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我不管你明不明,现在……”
“先生说了!”
林征直接打断他,“当下是国家危难之际,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只要有革命之心,有真才实学,便都是同志,都有进入黄埔之资格!”
“而你!” 林征的手,指向了那把冰冷的木尺,“今日,竟以区区‘身高’为限制,以僵硬的‘规矩’,强行筛选革命人才!”
“将一位千里迢迢赶来报国的热血同志拒之门外!”
“此举,同先生的革命理念,大相径庭!”
“我敢问你一句——”
“你,是不是破坏革命之人?!”
这一席话,林征说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胡中南傻了。
周围的考生也傻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青年,敢当众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这简直是在指着黄埔军校的鼻子,说他们办事不力!
而胡中南,更是僵在了原地。
他变卖了家产、辞去了教职、带着家中亲友寄予的厚望,千里迢迢的来到广州,只为实现心中抱负,混出一番名堂。
可体检官以规矩强压,让他连黄埔的门都不曾看到。
这番下来,他已万念俱灰,准备带着满腔的不甘,离开这个让他梦碎的地方。
可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刻——
这个素不相识的青年先是叫住了他,接着说出这番将他架在火上烤,却又给了他一线生机的话!
他….为什么要帮我?
胡中南的脑子一片空白,心跳如擂鼓。
他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热流,从他心底窜起!
「有革命之心,有真才实学……」
「同先生的理念大相径庭……」
「破坏革命之人!」
这些话……
这些话,不正是他自己方才在心中无声呐喊,却又无力说出口的辩驳吗?!
他以为自己完了,只能像个懦夫一样哭着离开。
可这个年轻人,却用一种他想都不敢想的强硬姿态,抓着先生的大旗,硬生生地把他拽了回来!
刹那间,胡中南的眼中有了光。
或许,他还有机会!
当然,林征自己心里清楚。
他不是真的认为这体检官就是破坏革命。
这,是一种谈判技巧。
“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
国人最信奉中庸之道。
你若只跟他掰扯身高合不合理,他能跟你扯一整天规矩。
但你若直接给他扣上一顶破坏革命的大帽子,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为了摘掉这顶他根本戴不起的帽子,他就必须在身高这件小事上,做出妥协。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他这番话一经说出,原本还嘈杂的体检处,顿时鸦雀无声。
体检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黑得如同锅底。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按规矩办事,竟会被一个毛头小子,当众扣上这么一顶能压死人的大帽子!
破坏革命?
违背先生理念?
这罪名,在1924年的广州,谁担得起?!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年轻人…… 你这顶帽子,可真是好大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