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进雨幕的瞬间，陈幕觉得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雨水砸在头盔上的轰鸣和自己粗重的喘息。他拧紧电门，电动车在湿滑的街道上窜出，像一头被迫逐的困兽。
电话又响了，还是妻子李曼。他咬着牙，任由铃声在雨声中尖锐地嘶鸣，直到它自动熄灭。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幼儿园催缴下学期学费的通知单就贴在冰箱上，像一道醒目的黄色警示符。还有房贷，还有这个月眼看又要见底的账户余额。刚才那一单超时扣款，加上可能面临的投诉，像最后几根稻草，压得他脊椎微微弯曲。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叫叶晚晴的盲女，不去想她指尖触碰精密齿轮时那专注的神情，也不去想那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蓝手表。赔偿？他拿什么赔？他现在全部的身家，可能都抵不上那块表的一个零件。一种混合着愧疚、窘迫和现实压力的烦躁，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
接下来的几单，他送得心不在焉。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思维。直到晚上九点多，雨势渐歇，订单也稀疏下来。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把车停回站点附近的租赁点，准备交班。
手机屏幕亮起，是站点的微信群。站长@了所有人，发了一条通知和一串长长的名单。
【紧急通知：接平台总部优化运力指令，本月末位淘汰名单如下。感谢各位伙伴的付出，请名单上的同事于明日上午办理交接手续。】
陈幕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屏住呼吸，手指有些发抖地滑动着屏幕，在那一长串陌生的名字里，急切地寻找着。
找到了。
“陈幕”两个字，冰冷地、清晰地嵌在名单中间，像一枚精准射入胸膛的子弹。
优化？淘汰？他盯着这两个词，觉得无比讽刺。三个月，他风里来雨里去，不敢有一刻懈怠，评分除了最近因为急躁略有下滑，大部分时间都维持在中上。就因为今天摔了一块表，所以运气就彻底背到了极点？
不，他知道不是。这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平台的规则冰冷而高效，算法只认数据，不认汗水，更不认原因。
他站在原地，雨水顺着裤腿滴落在积水的路面。周遭是其他骑手喧闹的交谈话语，电池更换的碰撞声，还有电动车报警器偶尔的尖鸣。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从庞大机器上拆卸下来的废齿轮，甚至连一声多余的噪音都没能发出。
他木然地办理了简单的交接，甚至没有多余的话和相熟的同事说。推着那辆不再属于他的电动车，走向公交车站。夜风带着雨后的凉意，吹在他湿透的工装上，激起一阵寒颤。
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半。老旧的居民楼隔音很差，能听到楼上孩子的哭闹和隔壁电视的嘈杂音。他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李曼窝在沙发里，身上盖着薄毯，头一点一点地，显然是在等他时睡着了。茶几上，放着那张刺眼的黄色缴费通知单，旁边还有几份超市促销的宣传页。
陈幕的目光落在妻子疲惫的睡颜上，心里一阵酸涩。他曾许诺给她和女儿更好的生活，如今却连这份最基本的奔波工作都失去了。
他轻手轻脚地想先去洗澡，沙发上的李曼却惊醒了。
“回来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带着睡意，“吃过了吗？锅里还有点粥。”
“吃过了。”陈幕含糊地应道，不敢看她的眼睛，“丫丫睡了？”
“刚睡下，睡前还念叨爸爸怎么还没回来。”李曼说着，目光扫过陈幕空空的手——平时他偶尔会带回来一些没送出去的、轻微超时但客户不要了的饮料或小食，今天什么都没有。
她的视线又落回茶几上的缴费单，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问出口，只是叹了口气：“快去洗个热水澡吧，别感冒了。”
这声叹息，比任何追问和抱怨都让陈幕难受。他几乎是逃也似地钻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他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带血丝的男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从地产策划总监到外卖骑手，他以为自己已经跌到了谷底，可以触底反弹。可现在才发现，谷底之下，还有更深的裂隙。
第二天，陈幕没有告诉李曼自己被裁的事情。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人才市场？他三十岁的年龄和之前的地产行业经验，在如今的就业市场并不吃香。去做日结零工？那点收入根本无法覆盖家庭的支出。
鬼使神差地，他又来到了景隆大厦附近。
白天的商场，比雨夜看起来更加破败萧条。外墙的瓷砖剥落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灰黑的水泥底色。“景隆大厦”四个鎏金大字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他在马路对面站了很久，看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进出商场大门。那个角落里的修表铺，“时光里”，此刻是怎样的光景？那个安静的盲女，是否还在专注地摆弄着她的钟表仪器？
赔偿。这个念头再次顽固地冒了出来。不仅仅是因为弄坏了别人的东西，更像是一种执念——他总得抓住点什么，为自己混乱失控的生活，做一点弥补，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他深吸一口气，穿过马路，再次走进了商场。
商场内部依旧冷清。他径直走向B区那个角落。
然而，离得还远，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时光里”的卷帘门拉下了一半，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铺位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腔调：
“……叶师傅，不是我们不通融。这商场马上就要整体改造升级，规划都批下来了！你们这些老租户，要么接受新的租金方案，要么就只能搬走。你这铺子位置偏，面积小，按新租金翻三倍，你肯定承受不起。早点搬，我们还能帮你申请点搬迁补偿费……”
叶晚晴站在柜台后面，身体挺得笔直。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衣，脸色比昨天看起来更苍白一些。她没有看那个男人——她也无法看——只是微微侧着头，仿佛在倾听对方话语里的每一个音节。
“王经理，”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清晰的韧性，“我的租约，还有四个月才到期。”
“到期不续嘛！道理是一样的！”王经理不耐烦地挥挥手，“改造是大事，是城市发展的趋势！你守着这么个小铺子，一天能有几个客人？修表能挣几个钱？别固执了，叶师傅，趁早找地方……”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陈幕。
王经理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一下陈幕普通的衣着：“有事？我们这谈正事呢。”
叶晚晴也“望”向了门口的方向，她似乎通过脚步声或者气息，辨认出了陈幕。
陈幕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他本是来谈赔偿的，却意外撞见了另一场关乎存亡的“战争”。
叶晚晴却对着他的方向，轻轻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波澜：“你来了。”
王经理狐疑地看了看陈幕，又看了看叶晚晴，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留下一句“你再好好想想，下周一我再来！”，便夹着公文包，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卷帘门被陈幕完全推上去，狭小的铺面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墙上挂钟规律行走的滴答声。
叶晚晴沉默地站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的玻璃边缘。那份强装的镇定，在王经理离开后，似乎消散了一些，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助。
陈幕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被“城市发展”洪流冲走的微小存在，又想起昨夜自己被“平台优化”无情抛弃的遭遇。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悄然滋生。
他张了张嘴，原本准备好的关于赔偿的说辞，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句：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