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肺炎与最后的零钱
从贵阳回来的第七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林伟蹲在院子里修补漏雨的屋檐,水泥浆溅在磨破的裤腿上,结成了硬邦邦的块。父亲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盖着张岚从东北带回来的厚棉被,眼神随着林伟的动作慢慢移动,像株需要阳光的植物。
张岚在屋里给小宇缝书包带,针脚歪歪扭扭的——她的手抖得厉害,自从从贵阳回来,这双手就没怎么稳过。小宇趴在桌上画画,画里有个模糊的老太太,他用蜡笔涂得五颜六色,却总在老太太的脸上留出块空白。
“咳咳……”张岚突然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林伟放下手里的瓦刀跑进去:“咋了?是不是着凉了?”
“没事,可能是有点感冒。”张岚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贵阳那几天总下雨,估计是淋着了。”
林伟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烫得他心里一紧:“发烧了!我带你去医院!”
“别去了,”张岚拉住他,“家里就剩那点钱了,省着给爸透析用。我吃片退烧药就行。”她从抽屉里翻出盒过期的感冒胶囊,倒出两粒就要往嘴里送。
“过期的药不能吃!”林伟抢过药盒扔了,声音里带着火气,“钱的事不用你操心,看病要紧!”
正说着,小宇突然也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像只被呛到的小猫。林伟赶紧摸了摸他的额头,也烫得吓人。“俩都得去!”他咬着牙,把父亲托付给邻居照看,拉起张岚和小宇就往外跑。
胡同口不好打车,林伟背着小宇,扶着张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路上赶。张岚的脚步越来越沉,咳嗽声也越来越急,好几次差点摔倒。小宇趴在林伟背上,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念叨着:“姥姥……我冷……”
拦到出租车时,林伟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去市医院!快点!”他把张岚和小宇塞进后座,自己坐在副驾驶上,心脏“砰砰”地跳,像要撞碎肋骨。
到了医院,挂号、抽血、拍胸片,折腾到后半夜,结果出来了——两人都是肺炎,张岚的情况更严重些,医生说必须住院。“先交五千押金。”护士递过来缴费单,上面的数字像根针,扎得林伟眼睛发疼。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是抵押车剩下的钱——两万七结清医院欠款后,还剩三千八百块。这是家里最后的流动资金,是父亲下次透析的费用,是小宇的学费,是一家人这个月的生活费。
“能不能……先交三千?”林伟的声音带着恳求,手指攥得发白。
“不行,住院押金有规定。”护士的语气很平淡,每天见惯了这样的场景。
林伟咬了咬牙,掏出手机,翻到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工友微信,发了条消息:“哥,急用钱,能不能借我两千?”对方秒回:“我刚给孩子交了学费,真没钱,对不住了。”
他又翻了几个名字,不是没回就是说没钱。张岚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拉了拉他的胳膊:“要不……咱们回家吧,我扛得住。”
“扛不住也得扛!”林伟打断她,转身对护士说,“我去取,您等我半小时。”
他冲出医院,骑着路边的共享单车,往工地跑。老板住在工地的板房里,他敲开门时,老板正光着膀子喝酒。“王哥,借我两千块,我老婆孩子住院了,急用钱!”林伟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老板愣了一下,从床底下摸出个铁盒子,数了两千块递给他:“这是你上周的工钱,本来想月底结的。拿着吧,赶紧去医院。”
林伟接过钱,说了声“谢谢”,转身就往医院跑。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他却觉得浑身发烫。这两千块,是他用血汗换来的,现在却要填进另一个窟窿。
交了押金,张岚和小宇被安排在同一间病房。张岚躺在靠里的床,小宇在外面,两人都插着输液管,睡在白色的床单上,像两株被风雨打蔫的植物。林伟坐在两张床中间的椅子上,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心里空落落的。
他掏出手机,点开计算器:押金5000,买退烧药和止咳药花了86,打车35,还剩3800+2000-5000-86-35=679块。这679块,要撑到父亲下次透析(还有五天,预计需要800),要付两人的饭钱,要交水电费……他把手机屏幕按灭,不敢再算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林伟活成了个陀螺。每天早上五点,他准时起床,给张岚和小宇买早饭,看着他们吃完药,然后赶去给父亲做早饭,送他去透析。中午从医院回来,给张岚和小宇带午饭,顺便接父亲回家。下午去工地干活,傍晚回来给三人买晚饭,晚上去物流公司上夜班,凌晨三点再赶回医院,趴在病房的椅子上眯一会儿。
他的脚步总是匆匆的,像在和时间赛跑。工地上的工友说他“像个疯子”,物流公司的同事说他“不要命了”,连医院的护士都认识他了,每次见他都叹气:“你也歇歇,别把自己熬垮了。”
林伟只是笑笑,露出一口黄牙。他不能歇,也不敢歇。口袋里的钱每天都在减少,像沙漏里的沙,看得见底。他养成了个习惯,每天晚上收工后,都要把口袋里的零钱掏出来数一数,一角、五角、一元、五元……硬币和纸币被他抚平,按面额排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铁盒子里。
第一天晚上,铁盒子里有679块。
第二天,买了三碗粥和两个包子,花了21,还剩658。
第三天,给父亲买了盒降压药,花了45,还剩613。
第四天,小宇说想吃苹果,买了两个,花了8块,还剩605。
第五天,送父亲去透析,打车来回80,透析费800,钱不够,他又从铁盒子里数了275,凑够了800,剩下的零钱只有330了。
数到330块的时候,林伟的手抖了。他看着铁盒子里薄薄的一沓钱,突然觉得一阵恐慌。这点钱,连明天的饭钱都不够,更别说张岚和小宇的住院费了。
那天晚上,他在物流公司扛完最后一箱货,累得靠在墙上直喘气。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张岚打来的:“医生说明天要复查,可能还得交钱……”
“知道了,我来想办法。”林伟的声音很平静,挂了电话,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他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没用。
他掏出烟盒,里面是空的。他站起来,想去买盒烟,摸了摸口袋,只有几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他苦笑了一下,把钱塞回口袋,往医院走。
路过一个垃圾桶时,他看见里面有个没喝完的矿泉水瓶,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塞进随身的袋子里。他想起以前在小区收废品的老王说过,一个矿泉水瓶能卖一毛钱。
那天晚上,他捡了二十三个矿泉水瓶,卖了两块三。把钱放进铁盒子时,他的手在抖。他这辈子,第一次为了两块三毛钱,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
回到医院,张岚和小宇都睡着了。林伟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苍白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掏出铁盒子,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又数了一遍钱:330+2.3=332.3块。
这点钱,在医院里,连一天的床位费都不够。
凌晨三点,林伟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买了辆电动四轮车,白色的,和之前那辆一模一样。他开着车,载着父亲、母亲、张岚和小宇,去郊外的草莓园摘草莓。小宇笑得像朵花,张岚哼着东北小调,父亲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嘴角挂着笑。阳光暖洋洋的,洒在每个人身上,没有催款短信,没有住院费,没有沉重的债务,只有满满的幸福。
“先生,醒醒,该换药了。”护士的声音把他吵醒。
林伟猛地睁开眼,眼里还带着梦的余温。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吊瓶滴水的声音。张岚和小宇还在睡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做美梦。
他揉了揉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铁盒子放在床头柜上,里面的332.3块钱安静地躺着。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过下去。就算口袋里只剩下一块钱,也得笑着走下去。因为他是丈夫,是父亲,是儿子,这是他的责任,躲不掉,也不能躲。
他走出病房,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心里默默说:再撑一天,就再撑一天。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天”,还要撑多久。他只知道,铁盒子里的钱越来越少,而他肩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