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崩,举国缟素,学府街本来的热闹景象几乎是在半个时辰内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几个衣衫单薄的乞丐在各家酒楼前蜷缩。
鼎极轩门口也有,陈乙看见一个凶恶的下人正用笤帚驱赶一个老汉和小女孩,老汉抱着怀里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跪下哭着求一口吃的,身上那点本就破旧不堪的棉袄被打的棉絮乱飞,陈乙眼神闪过一丝厉色,闪身过去抓住笤帚,那下人仗着鼎极轩的后台,正要发怒,一回头却看见了这位恶霸,顿时三魂吓走了七魄,忙的跪下来磕头求饶。
陈乙走到老汉身前,把刚才没吃完的点心送给了他们,同时握住小女孩的手,输送了一点浅薄内力,聊以驱寒,老汉感激的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的磕头,陈乙没说什么站起来回头看向整条刚才还热闹繁华转眼就剩一片萧索的学府街,意态阑珊,悲从中来,心里只想着,亡国之相不过如此。
十年了,陈乙来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世界已经十年了。
说修道成仙不像,本身就是以武学为主的江湖很难和什么神仙鬼怪联系在一起。可完全说是武侠世界吧,又有老道士这种人,且不止一位,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分明是大神通者。
除了姐姐,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从一个已经末日降临,俱为废土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冷漠可怕地步的星球上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当时作为星球第一特种护卫队队长的他在一次被自己人陷害,被异族设计包围的必死情形中死战到最后关头,可惜最终也没等到总部支援,含恨而死!
没想到,再睁开眼什么都变了!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那个名叫赵甲的女子,成了她最宠爱的弟弟,知道了自己并非投胎而是穿越的陈乙本以为是金手指点亮,可后来发现她才是京城里最明亮的一颗星,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而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跟班。
装是装不住的,终于姐姐发现了他不是原来的那个赵乙,死过一次的他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有些害怕的从皇宫里跑出来,流落街头,在这同样的街头做乞丐,也是在这同样的地方快被人打死的时候,姐姐救了他,也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娘生下你的时候就没了,不管你是谁,这辈子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那天下着大雨,两世为人没哭过、也没感受过人性温暖的他,哭的泣不成声。
后来,姐姐在这里开了一家酒楼,叫红楼,红楼的第一条店规就是不许虐待乞丐。
红楼开业的时候,他答应姐姐,会写一个《红楼梦》送给她。
姐姐高兴的不得了,与他讲这个世界的历史,人文故事,他和姐姐讲牛顿,麦克斯韦,讲李白,讲杜甫,讲唐宋元明清。他告诉姐姐,他会遍阅这个世界所有的历史,他要找到两个世界的根源,有朝一日,会想办法带姐姐回到那个星球看看。
可后来姐姐被那个人嫁了出去。
他不是不能理解,他只是没有给那个本来就不相干的人,继续当儿子的兴趣了。
姐姐临走告诉他,要守护好这个王朝,这是姐姐的娘家。
于是,那年,清凉山上多了一个小道士。
陈乙收回思绪,最终没有选择红楼,而是进入了鼎极轩。鼎极轩的掌柜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矮胖中年人,身上穿着江南苏锦的定制绸缎,脖子上挂着一条拇指粗的金链子,任谁一看就是那种肚子里没有丁点儿墨水的暴发户,可这位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能和洛亲王沾亲带故的大掌柜却偏偏不拿自己当文盲,喜欢附庸风雅,即使在这三九寒天,也习惯在鼻梁上卡着一副圆圆的墨镜,手里摇着一把纳凉扇。
掌柜的姓郑,具体叫什么名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反正认识的人都给面子称呼一声,郑三爷。
京城钟响,自然所有人都明白什么意思。鼎极轩今日被齐家包下,本来会有不少文武大臣光临,可现在齐家也临时撤场,所以显得冷清。郑三爷含泪将陈乙引入一间富丽堂皇的包厢以后,自己出去亲自指挥下人给门头披了一面白布。
陆相如本来是要和陈乙一起进去的,可被陈乙拒绝了,皇帝驾崩,做臣子的应当首先在家守足,过几日司礼监会联合内阁共同商议丧制,因为没有新主,所以这事群龙无首,只能商量着办。
陈乙一个人坐在包厢里闭目养神,淡淡的紫檀香飘进鼻孔,没一会儿房门打开,来的正是那位近几年炙手可热的洛亲王。
陈乙睁开眼,也没起身,洛亲王身边的手下刚要出声训责,被洛亲王挡下,笑着和陈乙说道:“小公子如今身负圣命,乃是钦差大臣,照理来说,得本王和小公子行礼。”
洛亲王果然不愧贤王之名,说完这话竟真的恭恭敬敬行了礼,陈乙上下打量了一下,开口道:“洛王爷龙行虎背,神清气爽,看来有比死了亲爹更高兴的大喜事了?”
“放肆!”
洛亲王身边的随从终于忍不住出声训责,可洛亲王倒是丝毫不在意,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这才不紧不慢的坐在陈乙对面,手上捻动一串精致玉珠,和煦笑道:“生老病死,本就是天理循环,要是本王大哭一场,就能让父皇活过来,那本王倒是不介意多哭几场,让本王那苦命的母妃也活过来。”
老皇帝妃嫔众多,但依循礼制,只能有皇后一名,皇贵妃两名,贵妃四名。洛亲王的生母数十年前本来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之所以现在被洛亲王称作母妃,是因为皇后尊位在二十多年前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秘奇女子取而代之。
据说此事当时在后宫掀起一番极为狠辣的腥风血雨,甚至影射到朝堂之上的势力党争,老皇帝为此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总数加起来不下千人,至今也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血腥隐秘。只是不知过程如何如何,反正最后以那女子的获胜而告终,洛亲王的生母先是被废后,继而被踢出妃列,贬为嫔,赐名单字一个厌,由此可想而知当时皇帝有多痛恨这个曾经的枕边人,有段时间更是有被彻底打入冷宫的风险,要不是当时已经是内阁首辅的洪老太师求情,下场不知如何凄惨。
然而后来,就在所有人都快忘了这对母子的时候,转机却是洛亲王。当时还不在亲王之列,甚至都不在郡王之列的一个普通贝子洛贝子,在一次幽州造反的平叛行动中,立了头功,不仅料敌于先机,避免了一场大战的触发,挽救了幽州数万百姓,更是在朝堂之上找到幕后主使,一举直捣黄龙,从此深得皇帝信任,这才一路高升,加爵郡王,亲王,而其母亲也被格外施恩重新进入妃列,真正的母凭子贵。
只是那个厌字,一直没有取缔,后来没多久,厌妃也因多年的郁郁寡欢,无疾而终了。
这段秘辛牵扯众多,就是史书也并未完全记载,别说陈乙,当时就是姐姐赵甲也并未出生,若不是他身边有老道士这样的活化石,他也不清楚那个自己没有一点儿印象的母亲曾经这么厉害过。
陈乙当然知道洛亲王的来意,也知道只要到了这鼎极轩,不管今天有多大事,洛亲王也会第一个来见他。
陈乙没说话,洛亲王仔细打量着这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吊儿郎当小少年,那双丹凤眼像极了当年那个女人,若不是八竿子打不着,他真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所关联。洛亲王平生很少失态,可现在手指捻动念珠不禁加快了几分,沉闷开口道:“小公子大人,本王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想必来时的路上,已经有人和你暗示过该怎么做吧?”
陈乙道:“那位算卦的上三境高手果然是洛王爷的门客,洛王爷既然这么势在必得,准备的又如此充分,何惧我一介绣花枕头?”
洛亲王哼了一声道:“本王自然何惧之有?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明说了吧,如果你肯合作,事成之后清凉山永享香火,本王登基以后,更可以加大赏赐,封为国教,你们何乐而不为?”
陈乙摸了摸下巴,幽幽道:“确实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
洛亲王搓了个响指,门外进来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观其体态正是刚才在路上的那位神秘高手,只是现在已经脱去了那身游方道士的装束,陈乙眯起了眼,只见那中年人二话不说突然举起右掌,一记火焰刀重重砍在左臂,顿时一声咔嚓,那中年人的左臂便松软了下去。
洛亲王神色如常,淡淡道:“听说小公子有仇必报,方才在路上的误会,一条左臂,请小公子看在本王的薄面就此原谅了他,如何?”
一位上三境高手的左臂,说没就没,这份魄力的确相当不寻常,要知道江湖上但凡有一个上三境高手坐镇门派,哪怕只是客卿的位置,也足以令门派的总体实力和声望翻天覆地。
更关键的是,说实话,陈乙和陆相如根本就没有受多重的伤。
陈乙还是面无表情,洛亲王越是这样就越说明遗诏的重要性,陈乙突然冷冷道:“再断一臂!”
洛亲王手里的念珠顿时停滞,双眼眯起,那中年高手也猛然抬头看向他,眼神冰冷,杀机不言而喻。
陈乙也毫不示弱,一双清澈的丹凤眸子缓缓转动,如刀子一样划拉两人的脸庞。
洛亲王微微叹气,恢复如常,又搓了一个响指,门外一对父女被推攘进来,正是刚才在楼下的那对乞丐父女。
老父亲惶恐不已,一进来就跪下了,怀里的小女儿已经苏醒,好像恢复了一点儿生机。
洛亲王继续捻动玉珠,缓缓道:“小公子真要咄咄逼人,与本王为敌?”
“这算是威胁?”陈乙问道。
洛亲王微笑道:“小公子说笑了,本王怎么可能蠢到利用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来威胁钦差?叫他们进来,只是想知会一声小公子,这两人以后的吃穿用度,王府管了。”
洛亲王可以说是仁至义尽,陈乙好奇问道:“遗诏莫非真在洛王爷手里?”
洛亲王反问道:“如果真在本王手里,本王直接撕毁即可,何必多费口舌?”
陈乙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如果遗诏确实在王爷手里,而且上边恰好不是传位给王爷,那王爷大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直接撕毁,阻挠本是新帝的那位顺利登基。可王爷如果自己想要登基登的名正言顺,这就没那么简单了。最好有一份天下人俱以为真的遗诏,上边还刚好写着洛王爷的名字,而这才是王爷今天找我的真实目的吧?”
洛亲王哈哈大笑起来,继而拍掌道:“的确如此,小公子聪慧敏捷,本王打心眼里佩服。可本王也掏心窝子说句实话,遗诏的确不在本王手里,小公子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司礼监?别忘了,他们才是离诏书最近的。”
“司礼监?一帮无根之人,也有篡位夺权之心?我不信,除非有人暗中指使,否则光凭他们,遗诏如同废纸,顶多在将来能作为全身而退的筹码,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用处。”陈乙双手交叉,慢条斯理的说道。
“全身而退。。”洛亲王眉头微皱,缓缓咀嚼着这几个字,“孙貂寺本人武功深不可测,据本王观察,最近又有飞跃,已经过了上三境的第一境阳关境,稳稳立在参商意上,他就算在江湖里,也是绝对炙手可热的人物,他需要这份筹码?”
陈乙神色微动,而后起身,做个一个打住的手势,淡淡道:“得得得,洛王爷,我可不是来和您讨论案情的,至于您提出的要求,可否容在下考虑考虑?或者先调查调查?您别忘了,遗诏如果真不在您手里,一日不查清,一日对您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洛亲王点了点头,“那本王便等小公子的好消息。”
陈乙走到那神秘中年人身边时,眼神冰冷,故意说道:“右臂暂且给你留着,不过你要知道是用他们父女日后的着落换的,如果有一天本公子知道他们父女过的不好,我不介意重新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中年高手涵养已经极好,可这番话还是让他目露杀机。
陈乙嘻哈一笑,继续道:“看来,除了曹郸,本公子也是可以自救的嘛,哈哈哈!”
陈乙没理会那父女,出了房间,郑三爷立即笑脸陪迎,陈乙心情不好说了一声滚,就出了鼎极轩。
外边云层阴翳,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西北寒风吹来,陈乙后背一阵哆嗦,就这么会儿功夫,他的后背已经全部湿透了。
难怪总有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还不是君,只是个王爷,陈乙就已经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了。
皇帝驾崩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靠山可谓少了一大半,虽然还有个天下无敌的老道士,可陈乙比谁都明白,一人之力怎么可能与整座江湖,整个国家为敌呢?
洛亲王对他这么客气,当然也不是因为忌惮老道士,而是这个钦差大臣的身份,有了这个身份,遗诏的真假普天之下就只有他可以说具有第一决定权。
不过从谈话的细节上来看,遗诏好像的确不在洛亲王手里,难道真是那帮太监监守自盗?
陈乙漫无目的走在街上,整理思路,突然一道倩丽身影从一旁的楼顶轻轻飘落在他身边,陈乙闻着那股特殊幽香,心里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笑道:“可把你盼来了,你不知道我刚才多受罪,吓死老子了!”
来人一身青衣,撑伞而行,身段婀娜,脸上蒙了一层细纱,口气冰冷道:“你还盼我?我来了,你还去的了那教坊司?”
陈乙打了个哈哈,讪讪道:“谁说要去教坊司?陆相如那混蛋?这小子看上去实诚,没想到也是个背后告黑状的主儿,看我明天不废了他!”
青衣女子不说话,陈乙悄悄躲进她的伞下,女子看见他嘴角的血迹,语气更加冰冷,道:“是那个阳关境的高手?”
陈乙点了点头,“不知道什么来历,刚见面的第一手杀招像是逍遥山庄的武功,可后来自残的那一记火焰刀,却是更像北边烂柯寺的绝学。”
青衣女子道:“我去会会他!”
陈乙急忙摆手道:“别别,不至于,他已自断一臂,本公子也就当原谅他了,再说他不过是洛王爷手底下的一条烂狗,而你青儿可是我的宝贝,资格不对等,他不配与你动手。”
青衣女子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陈乙突然止步,望向巍峨皇宫,“孙貂寺过了阳关境了,听老道士说过,这老阉狗一旦进入参商意,很快就会抵达巅峰,想来此事很快便会传遍天下,江湖武评也会多一个席位。”
青衣女子皱眉道:“他先天不足,怎么可能如此轻松过了阳关?”
“我想去司礼监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