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安回部队了,人说走就走,没半点拖沓。
林蕙兰带着小石头从京市回来,重新踏进顾家小院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角落里堆着没劈完的柴火,只是墙头上那几丛枯草,在北风里显得更加萧索。
张兰从屋里迎出来,看见林蕙兰怀里的石头,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伸手就要抱:“哎哟,我的小祖宗,可算回来了!想死奶奶了!”
石头在火车上睡得昏昏沉沉,此刻被冷风一吹,又到了陌生环境,刚有些哼唧的意思。
可一看见张兰伸过来的手,他小嘴一瘪,立刻把脸深深埋进林蕙兰的颈窝里,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一副抵死不从的架势。
张兰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在外面折腾了两天,累了。”林蕙兰抱着孩子,平静地解释了一句,径直走进了西厢房。
她熟练地给石头换下沾了旅途风尘的衣服,用温水擦了脸和手,然后喂了半瓶温热的奶。
小家伙一沾到熟悉的怀抱和味道,立刻安静下来,咕咚咕咚喝完奶,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安顿好孩子,林蕙兰才去了正屋。
顾长青正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那张从京市带回来的B超报告单,一遍遍地看,仿佛要在那几行简单的数字和结论里,看出花来。
“顾老先生。”林蕙兰轻声叫他。
顾长青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回来了。辛苦了。”
“不辛苦。”林蕙兰摇摇头,“孩子没事,比什么都强。”
“是啊,没事就好。”顾长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却带着几分后怕和自责,“这件事,是你救了石头,也是你给我这个老头子上了一课。几十年的经验,差点就毁在‘想当然’三个字上。”
他看着林蕙兰,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认真。
“蕙兰,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李战家孩子的事,你不能当成是帮维安的忙,你要当成是你自己的事来办。”
林蕙兰有些不解。
“你不是想挣钱,想靠自己立足吗?”顾长青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敲在林蕙兰的心上,“光会带孩子,你永远是个保姆,别人客气点叫你‘林大姐’,不客气就是‘哎,那个谁’。
可你要是懂了这里面的道理,能把一个有问题的孩子带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你就是先生,是老师。路,是你自己选的。”
当保姆,还是当老师?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林蕙兰那片因为离婚和背叛而冰封的心湖。
她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能找个活干,能吃饱饭,不被人赶出去,就是她最大的奢求。
可现在,顾长青为她指了另一条路。
一条她从未敢想象,却又隐隐渴望的路。
她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顾老先生。”
第二天,林蕙兰起了个大早。
她把石头一整天的吃喝拉撒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冲好的奶粉用棉衣包着保温,换洗的尿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她不厌其烦地跟张兰交代着每一个细节,几点喂水,几点可能会醒,醒了之后要先做什么。
张兰听得有些不耐烦,但看着林蕙兰那认真神情,还是把话都记在了心里。
上午九点,林蕙兰换上一身最干净的旧布衣,独自一人,凭着记忆,走向了部队大院。
大院的管理比技校家属院严格得多,门口有哨兵站岗。
林蕙兰报了李战的名字和门牌号,哨兵打了个电话核实,才放她进去。
院里的大路宽阔平整,两旁是整齐的楼房,墙壁刷得雪白。
路上很安静,偶尔有穿着军装的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车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纪律和秩序感,与外面市井的嘈杂截然不同。
林蕙兰找到了李战家。
开门的是李战的妻子孙红。
孙红比在医院时显得更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把林蕙兰让进屋,态度很客气,但那客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怀疑和审视。
“林老师,您来了,快请坐。”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躲在卧室的门后,只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向外张望。
那就是李响。
林蕙兰没有急着去喝水,也没有去看那个孩子。
她只是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环视着这个家。
“孩子怎么样了?”她问。
“还是……还是老样子。”孙红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昨天晚上,他想喝水,就指着杯子‘我…我…我…’了半天,急得满头是汗,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他爸一生气,说了他两句,他‘哇’的一声就哭了。”
林蕙兰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林老师,您看……要不您跟他聊聊?
”孙红试探着说。
“不急。
”林蕙兰摇了摇头,“我今天不跟他说话,我就是看看。”
“看看?”孙红愣住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蕙兰真的就只是“看”。
她坐在客厅里,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塑。
李响从门后慢慢挪出来,在客厅里玩他的小汽车。
孙红在厨房里准备午饭,锅碗瓢盆的声音里都透着一股焦躁。
林蕙兰的眼睛,像一台缓慢移动的摄像机,记录着这个家里的一切。
她看到,李响在自己玩的时候,嘴里会发出“嘀嘀嘀”“呜呜呜”的配音,很流畅,一点也不结巴。
她看到,孙红每隔几分钟,就会从厨房探出头,用一种担忧得快要溢出来的眼神看儿子一眼。
每当这时,李响的动作就会变得僵硬。
中午吃饭,李响想吃桌上的那盘炒鸡蛋,他伸出筷子,嘴巴张了张,刚发出一个“我……”的音节,孙红立刻就把整盘鸡蛋都推到他面前:“响响要吃鸡蛋是吧?快吃,多吃点!”
李响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放下了筷子,低着头,什么也不吃了。
林蕙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渐渐有了一幅清晰的图画。
她在这个家里待了一整天,除了最开始的问候,几乎没说一句话。
她就像一个透明人,静静地观察着。
直到下午四点多,李战下班回来了。
他看到林蕙兰还坐在那里,有些意外,连忙问道:“林老师,怎么样?看出什么门道没?”
林蕙兰站起身,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她看着李战和孙红,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提出了一个要求。
“从现在开始,到下个星期我再来为止,我希望你们能做到一件事。”
夫妻俩立刻紧张起来:“什么事?”
“忘掉他会口吃这件事。
”林蕙兰认真地说,“接下来这一周,你们所有人,不准纠正他的口吃,不准催他说话,更不准帮他说。如果他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你们就当没听见,对他笑一笑,然后去做别的事。一句话,就当他是个不爱说话的正常孩子。”
李战和孙红都愣住了。
“不……不催他?
”孙红的反应最激烈,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是,如果我们不帮他,他可能一天都不会说一个字!林老师,您确定这样能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