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二十七年十月二十,帝都城门灯火阑珊。远处,一匹玄甲快马踏破积雪,如风雷袭至。马上少年银甲染血,披风猎猎,正是班师凯旋的镇北王萧凛。
城头值卫认出旗号,忙呼:“开——”
“慢!”黑暗中,一道尖利嗓音划破寒夜。司礼监余孽、东厂提督太监冯远手持鎏金令牌,立于瓮城之上,“奉圣上手谕,凯旋之师,屯驻城外三十里,无诏不得入城!”
萧凛抬眸,眼底血丝与火光交织。他臂弯里横着一人——白狐裘被血浸透,谢无咎靠在他胸前,脸色与雪同白。
“让开。”少年声音嘶哑,却压过风雪。
冯远冷笑:“殿下要抗旨?”
“抗便抗。”萧凛反手拔刀,刀尖指天,“开城门!延误军机,你担得起?”
城头守军面面相觑。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匹绛红飞骑自内城疾驰而来,高举黄绫诏盒:“陛下有旨——宣镇北王即刻入宫,携……谢先生同往!”
冯远脸色骤变,却不得不退。千斤闸缓缓升起,玄甲铁骑踏雪入都,像一条沉默的怒龙。
紫宸门后,垂拱殿灯火幽暗。皇帝倚在榻,两颊深陷,咳喘急促。太医跪了一地,却无人敢抬头。
萧凛单膝跪地,臂弯仍抱紧谢无咎。内侍欲接人,少年冷眼一扫:“他伤重,动不得。”
皇帝抬手,挥退众人,声音沙哑:“凛儿……你皇兄,反了?”
一句话,殿内空气瞬间凝固。太子萧桓自渡月关被俘,押解回京后,一直被囚西苑。如今龙体每况愈下,东宫余党却暗潮汹涌。
萧凛沉声:“皇兄受惊,暂无异动。但司礼监残孽与户部柳党勾结,欲趁父皇病重复起。儿臣已拿证据。”他将谢无咎事先誊好的奏本高举——银漕账册、阉党私兵名册,俱在。
皇帝却未接,只抬眼看他臂弯里那人:“谢卿……还能活吗?”
谢无咎睫毛微颤,缓缓睁眼,强撑起身要行礼,被萧凛一把按住:“陛下……臣尚能喘气。”
皇帝忽然笑了,笑意却悲凉:“好,好。朕赐你一份差事——草诏,传位镇北王。可愿?”
殿中哗然。冯远率内侍跪地:“陛下三思——”
“闭嘴!”皇帝暴喝,继而剧咳,血丝顺着唇角滴在龙袍。他喘息着,从枕下摸出一卷空白黄绫,抛向谢无咎,“写!”
金漆御案被搬到榻前。谢无咎执笔,却迟迟未落。他抬眸,望向皇帝:“臣写,可以。但臣有两请。”
“说。”
“一,赦太子不死。二,阉党余孽,交由镇北王肃清。”殿内死寂,只闻火盆噼啪。
皇帝咳笑,血丝滴在锦褥:“第一条,朕允。第二条……”他眼底寒光一闪,“即便你不请,朕也要他们陪葬!”
谢无咎不再多言,笔尖蘸朱砂,腕转如流云——
“朕膺天明命,抚运承乾……皇九子萧凛,文韬武略,仁孝兼备,今传大位于彼。百官奉之,毋得违诏。钦此。”
最后一笔勾成,他收腕,一口血却涌上喉,“噗”地洒在诏书边缘,红白惊心。萧凛扑过去抱住他:“先生!”
皇帝却畅声大笑,笑中带泪:“好!以血为印,才是真诏!”他颤抖取过国玺,重重按下。
玺印方起,皇帝整个人似被抽干,仰面倒下。太医蜂拥而上,银针、参汤,忙作一团。
萧凛抱谢无咎退出内殿,廊下风灯摇晃。少年一步一颤,猛然跪地,将人紧紧箍入怀里:“别再逞强!你流一滴血,我就屠他们十族!”
谢无咎抬手,指腹抚过他眼角,竟是一指湿意:“阿凛……你哭了?”
“放屁!是雪水!”少年咆哮,泪却止不住,混着血水滴在谢无咎唇角。
谢无咎轻笑,忽地俯首,以唇吮去那滴泪,咸涩在舌尖化开:“莫哭……我还没死,舍不得。”
殿门开启,内侍尖嗓带着哭腔:“皇帝——驾崩——!”
丧钟长鸣,三十六下,震碎雪夜。萧凛抬头,泪痕犹在,眼底却燃起幽暗的火:从今往后,江山与先生,他都要握在掌心!
乾清宫内,白幡高悬。百官缟素,匍匐一地。冯远趁乱欲溜,被萧凛一把揪住后领,拖到灵前。
少年拔刀,寒光一闪——
“喀!”
冯远人头滚落,血溅白幡。百官骇然,却无人敢呼。
萧凛收刀,高举血诏,嗓音如铁:“先帝遗命,传位于我!有不服者,同此下场!”
殿外,玄甲铁骑行列如墨,刀光映雪。群臣俯首,山呼海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夜,新帝入住紫宸殿。丧乐未停,他却先屏退内侍,抱谢无咎入东暖阁。
鎏金火盆燃得旺,药香与龙涎混作一团。萧凛亲手替谢无咎褪衣,见那肋下箭创裂血,喉头又是一紧。
“传太医!”
“别。”谢无咎握住他手,声音极轻,”他们治不了,你治我。”
“我如何治?”少年哽咽。
谢无咎引他指尖,落在自己心口:”陪我…活着。”
萧凛俯身,额头抵他额,泪砸在苍白锁骨,烫得惊人:”好,我陪你。江山我要,你也要。若有阎王敢来索命——”少年眼尾赤红,一字一顿,”我便提兵闯地府!”
十月晦日,大行皇帝发引,葬于西陵。雪落纷纷,天地缟素。
萧凛御素舆,亲扶灵柩。陵前,他挥退百官,独留谢无咎。
“父皇,您走好。”少年撒酒三杯,声音低哑,”江山我守,先生我护。您未竟的太平,我来给。”
谢无咎撑伞立于侧,白衣与雪一色。他抬手,轻轻覆在少年手背:”陛下,天下初定,该回朝了。”
萧凛转身,握住他腕,十指相扣,眼底映出伞下那片白:”先生,回朝之前,先许我一愿。”
“什么?”
少年轻轻俯首,吻落在他指背,像落雪无声,却滚烫:
“愿此后岁月,白发与君同。”
雪落更密,掩去两道并肩而立的剪影——
一个初登大宝,戎甲未解;
一个血痕未干,却已执笔画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