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二十七年,九月初十,北境风刀提前南下。帝都尚披桂香,旧都渡月关却已雪屑纷飞。城头铁矛凝霜,像一排排冻住的树。
关内最高处,”月阙楼”飞檐翘角,悬着大红灯笼——那是太子萧桓的行在。灯笼映雪,红得刺目。
此刻,楼内铜火盆噼啪作响,太子却浑身发冷:”镇北王前锋已至三十里外?!”
探子跪地颤声:”回殿下,是…夜不收亲眼所见,玄甲铁骑旗号,足三万!”
太子拍案而起,袖角扫翻酒樽,琼浆洒在华毯上,像一滩血:”传令!紧闭关门,召羽林卫上城!再…再遣快马,请司礼监出兵!”
左右面面相觑——司礼监?昨夜刚被大火烧得灰飞烟灭。
太子这才想起,曹吉已死,内厂成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天灵:京中可用之兵,只剩驻守渡月关的三千羽林?而萧凛,携北境百战铁骑,三万。
“殿下莫慌。”帷幕后走出一名青衫幕僚,手执羽扇,”臣有一计,可令镇北王不战自退。”
“快讲!”
“拿一人。”幕僚抬眼,眸里阴光闪动,”前朝遗裔,谢无咎。”
同一夜,雪原疾驰。官道旁,废弃烽火台内,炭火微红。
谢无咎裹着白狐裘,借火光批注地图,不时低咳。萧凛挑帘而入,带一身雪沫:”先生,探子回报——太子欲以你为饵,引我攻城。”
“猜得到。”谢无咎微笑,指尖点上地图,”渡月关左凭断渊,右临渡月河,正面强攻,三万骑亦难破。但若拿我激你,诱你轻骑突进,再以火雷封谷…一鼓歼之。”
“我不会上当。”少年握住他腕,掌心滚烫,”先生随中军慢行,我先派死士夜袭,打开城门。”
“阿刃。”谢无咎抬眸,灯火映出他眼里的血丝,”太子要的是’前朝余孽’当众伏法,你若不来,他一样会把我押上城头,斩给天下看。”
萧凛喉结滚动,半晌低吼:”那我就带兵强攻!三万人,踩着尸体也把你抢回来!”
“三千羽林+火雷,足以让三万骑埋骨关下。”谢无咎轻声道,”我教你第一课:将者,不可怒而兴师。”
少年眼眶发红,声音哑得像雪底砾石:”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被斩?”
“不。”谢无咎忽然倾身,唇贴他耳廓,低低说了十六字。萧凛怔住,眸光由狂躁转亮,最后凝成狠戾:”好,依先生。”
九月十二,雪霁,日出如血。
渡月关城门大开,太子竟亲自登阙,一袭金甲,手执令旗:”今日斩叛臣,以儆效尤!”
城下,雪原空旷,万骑无声。萧凛单骑出阵,玄甲外披素白披风——那是谢无咎的狐裘,他连夜系在身上,像把先生护在心口。
百米外,谢无咎被押上城头。白衣在晨风里翻飞,像一面将折的帆。颈间锁链寒光闪,他却抬眸微笑,遥遥望向少年。
“镇北王!”太子拔高嗓音,”谢氏遗孽,蛊惑储君,暗通北戎,罪当万死!你若退兵三十里,孤可留你全尸;若不退——”他猛地拽紧锁链,谢无咎被迫前踏半步,喉间旧伤受勒,咳出一口血,溅在雪墙,开成朱砂梅。
萧凛瞳孔骤缩,掌心缰绳”啪”一声攥断。城头火箭手瞬间点燃火雷引线,只待令下,便炸断吊桥。
“萧凛…”谢无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以内力送出,清清楚楚飘在雪野,”你我师生一场,今日我死,你退兵——可好?”
太子狂喜:他怕死!却听下一句——
“若不退,便替我踏平此关,莫要手软。”白衣一笑,如雪光炸裂。
电光石火间,谢无咎抬手,袖中寒光闪——一枚薄刃割向锁链。”叮”链断,他翻身直扑城垛外!
“放箭——!”太子嘶吼。
百箭齐发,如黑雨罩下。与此同时,萧凛猛夹马腹,单骑冲出。白披风被风撕得猎猎,像一面逆风的旗。
箭雨里,谢无咎衣袂飘飞,足尖点城墙,借残链横扫箭矢,身形仍直直下坠——
“先生——!”
萧凛纵马跃起,一脚踩上马背,借力拔高!半空中,他张开手臂,一把抱住谢无咎,两人翻滚落雪!箭矢”噗噗”钉入雪地,却差半寸未中。
“抱紧!”少年低吼,抱着人在雪地连滚数圈,躲在提前观测的死角——一处天然雪沟。
城头火雷手已点燃引线,却不知该往哪射:雪野空旷,主骑未动,只有两人纠缠一处,怕误伤太子。
雪沟深处,萧凛撑臂起身,雪沫飞溅。他急急查看谢无咎:”箭伤?”
“没。”谢无咎咳笑,唇角血丝却止不住,”只是…旧伤裂了。”
少年眼眶瞬间通红,扯开狐裘裹紧他,又扯下自己中衣袖口,缠他喉间血口,动作粗鲁却发抖。
“十六字…”萧凛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先生算准我会接住?”
“算准。”谢无咎抬指,拂去少年眉心雪,”我教过你马战腾跃,三丈高度,你接得住。”
“若接不住?”
“那便同埋雪里,也…挺好。”
萧凛猛地俯身吻住他,舌尖尝到血腥与冰碴,像确认彼此活着。一吻毕,少年额头抵他额,嗓音狠厉:”再敢拿命赌,我就先锁你!”
沟外,战鼓忽起——玄鳞哨死士已趁乱攀城,与羽林短兵相接。爆炸声、喊杀声、铁蹄声混作一团。
谢无咎设计的”东风”很简单——提前遣死士潜水入护城河,于黎明前凿穿渡月河堤,引河水灌入关下暗雷槽。火雷引线被雪水浸透,点燃亦迟爆。
此刻,第一声闷爆自城根响起,土石飞天,却未伤敌,反把城头火雷阵掀翻。羽林被炸得七零八落,太子耳膜震裂,金甲染血,踉跄后退。
紧接着,玄鳞哨斩关落锁,吊桥”砰”一声砸下,雪雾飞扬。三万铁骑齐吼,雪原震动,似白浪翻天。
“杀——!”
萧凛翻身上马,把谢无咎护在身前,狐裘紧裹,只露一双眼睛。少年扬刀,刀锋指城:
“渡月关,破!”
阙楼上火海一片,太子被残兵簇拥退至顶层。回望,万骑如洪,玄甲少年怀拥白衣,踏桥而来——那一幕,像古卷里走出的修罗与判官。
“殿下…撤吧!”残兵哭喊。
太子却仰天长笑,笑着笑着拔剑,横于颈上:”萧凛!谢无咎!本宫死,也要你们背弑储之名!”
剑锋未落,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叮”一声,剑断两截。
箭尾,刻着小小的”谢”字。
太子怔愕,回头——阙楼飞檐,白衣独立,晨风吹起他鬓边发,像一面将折的旗。
“萧桓。”谢无咎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全场听见,”先帝遗诏在此,你敢自裁?”
他抬手,举起一卷黄绫,晨光照出玉玺朱印——正是先帝暗留、由帝师一脉保管的”摄理遗诏”:太子失德,可废。
太子面如死灰,双膝跪地。
午后,雪停,夕阳如血,照在破关残旗上。
玄鳞哨清点俘虏,太子被押下阙楼,金甲卸去,只余中衣染灰。擦肩时,萧凛俯身,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
“皇兄,你输了。”
太子抬眼,眸里癫狂与恐惧交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远处,谢无咎立于断墙下,正看士兵收敛遗骸。夕阳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旧王朝的桥,也是一条通向新朝的路。
萧凛快步走近,把狐裘重新披到他肩头,指尖不经意扫过颈侧新伤,声音低而柔:”先生,渡月关破了,天下半壁已在我手。”
谢无咎侧首,眼底映着少年被战火镀亮的轮廓,轻轻一笑:”半壁不够,我要你整壁。”
“好。”萧凛握住他手,十指相扣,”接下来,回帝都,摘最后一颗桃子。”
雪原风起,吹得残旗猎猎,像为两人奏响的凯旋曲。
而在他们身后,渡月河化冰,春水将生,桃花欲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