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厢房的烛火透过糊着细纱的窗棂漫过来,被廊下的竹帘滤得柔柔和和,在妆台的螺钿镜面上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光晕。陆惜云支着肘坐在梨花木妆台前,腕间的银钏随着抬手的动作轻轻晃悠,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她指尖悬在半空,极轻极轻地拂过七七的羽翼。这只银翼灵鸟缩成毛茸茸的一团,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小脑袋埋在蓬松的尾羽里打盹,长长的睫毛颤巍巍的,像是怕被惊扰了好梦。几片泛着月光似的羽毛上还沾着金粉,是方才她点安神香时,小家伙不知怎的凑得太近,被香灰里飘起的金粉蹭上的,此刻在烛火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妆台上的青瓷香炉还飘着一缕细烟,安神香的气息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在屋子里漫开淡淡的甜。陆惜云看着七七趴得安稳,指尖停在它头顶那撮最软的绒毛上。
烛火在窗纸上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身后的帐幔上。帐幔上绣着缠枝莲,随着晚风轻轻摆,倒像是陪着她,一起守着这夜的安静与温柔。
“明日寺里的香火定旺得很,”陆惜云对着铜镜里的自己低语,指尖停在七七头顶那撮软绒上,“祖母特意交代要我们三人抽三支祈福签,你可得替我盯紧了,务必亲眼看着我二姐把签子收进袖袋里。”
话音刚落,掌心的小家伙突然抖了抖翅膀,圆溜溜的黑眼珠“唰”地睁开,尖喙在她指尖轻轻啄了一下,力道轻得像挠痒。陆惜云被逗笑了,屈指弹了弹它的喙:“知道你机灵,可别光顾着偷吃香客的供品,误了正事我可不饶你。”七七歪着脑袋说“绝对不会”,尾羽扫过她的手腕,倒像是在撒娇。
窗外的梆子敲过两下,陆惜云把七七捧到膝头,指尖捻起妆盒里的异灵晶——那是块鸽子蛋大的晶石,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蓝光,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宝贝。“说起来还是我考虑不周,”她轻轻摩挲着晶石冰凉的表面,语气里带着点懊恼,“早知道会穿越到这种地方,该把所有异灵晶都给你升级才是。”
七七扑腾着翅膀飞到她肩头,小爪子抓住她的衣襟站稳:“现在也不晚呀,等咱们找到回去的法子,云姐你把库房里的异灵晶全搬出来,我肯定能长出实体来!到时候我要变成长着银翅膀的姑娘,跟你一起逛集市,再也不用缩在你袖袋里了。”
“还长翅膀?”陆惜云被它逗得笑出声,伸手把这只小机灵鬼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它的背,“真变成姑娘,怕是要被人当成妖怪抓起来。不过话说回来,我哥因为我的事现在肯定很焦急,不过有我哥在肯定很快就能回去的。到时候别说异灵晶,就是你想吃稀有的特灵晶,我全部都给你吃。”
七七在她怀里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好耶!好耶!我要吃要吃。”
“都给你,都给你。”陆惜云笑着收紧手臂,烛火在她们交叠的影子上跳跃,把窗外的夜色衬得格外温柔。厢房外的风还在吹,可只要抱着怀里这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想着远在家乡的亲人,哪怕身处陌生的时空,心里也总是暖融融的。
另一个厢房的烛火昏昏欲睡,陆澜溪坐在床沿,乌发如瀑般垂落膝前。她手里握着把牛角梳,一下下慢悠悠地梳着,齿尖划过发丝,发出细碎的摩挲声。铜镜就摆在对面的妆台上,映出她素净的侧脸,可她的目光却没落在镜中,只定定地望着床前那方青砖地,空洞得像蒙了层雾。
“祈福已经推后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烛火的噼啪声吞没,“祈福当日,后山那条窄路……”话到嘴边又猛地咬住,指尖攥得梳柄微微发烫。一些记忆像淬了冰的针,时不时就扎进心里——坠崖的惨状,追杀者的狞笑,还有家人无力回天的哭喊,桩桩件件都清晰得可怕。
“这次应当能躲过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梳发的动作慢了下来,“祈福三天。今日平安无事,还有明后两天……只要盯紧她们,寸步不离,一定不会再出事。”指尖抚过发间,触到几缕新添的白发,她轻轻捻掉,嘴角扯出抹苦涩的笑。为了把祈福的日子往后推,她前几日几乎磨破了嘴皮,对着祖母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换来这喘息的机会,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窗外传来巡夜婆子打更的梆子声,“咚——咚——”两下,已是二更天了。
“小姐。”佩紫端着空了的铜盆从外间进来,见陆澜溪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连忙放下铜盆走过去,温热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天不早了,您这坐着都快半个时辰了,可是累着了?”
她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像浸了温水的棉絮。陆澜溪这才如梦初醒,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地上抽离,落在佩紫关切的脸上。“没什么。”她笑了笑,眼底的空洞被一层浅淡的暖意覆盖,“许是白日里忙着打点明日上香的物件,有些乏了。”
说着,她把手中的牛角梳递过去,梳齿上还缠着几根落发。佩紫连忙接过来,用帕子细细擦了擦,转身放进妆台的抽屉里。“可不是嘛,”她转过身来扶陆澜溪,“从下午就开始清点香烛、福袋,还特意给二小姐和三小姐备了避蚊的香囊,您这一天就没歇过。”
陆澜溪任由佩紫扶着躺到榻上,锦被盖到腰间时,她忽然又叮嘱了一句:“明日去寺上香,你记得多带些银针,万一……”
“小姐放心。”佩紫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打断,“该备的都备好了,跌打药、醒神汤,还有您说的银针,我都收在包袱里了。”她知道自家小姐近来总爱胡思乱想,却只当是操心太过,并未多问。
陆澜溪这才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时,眼前又闪过妹妹们笑闹的模样。“早些睡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明日起早些,定要把她们看紧了。”
佩紫吹熄了床头的烛,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厢房里只剩下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铺成一道银白的带子,像条安静守护的河。陆澜溪的呼吸渐渐匀了,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里,也还在牢牢盯着什么。
天蒙蒙亮时,陆芷稚已经坐在厢房的塌上磨匕首。晨光漫过她的肩头,把刀刃上的毒药照得泛着青芒。
晨露尚未完全褪去,带着草木清气的微风拂过陆府的回廊。陆澜溪从东侧厢房款步走出,月白色的素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青石板,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她走到中院那间挂着”听竹”匾额的厢房前,玉指轻叩门板,声音清润如晨溪:”三妹妹,可准备妥当了?”
门板后静悄悄的,只隐约传来几声细碎的响动,却无人应答。
恰在此时,西侧回廊传来木门闭合的轻响。陆芷稚穿着水绿色的襦裙,梳着灵巧的双环髻,快步走了过来。看见廊下静立的陆澜溪,她屈膝行了个半礼,笑意明媚:”大姐姐早。三妹妹这是还没收拾好?”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听竹轩的门猛地被拉开。陆惜云探出头来,发髻歪了半缕,衣襟上还沾着点脂粉印,脸上却堆着狡黠的笑:”好啦好啦好啦!这不来了嘛。”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散落的碎发别回脑后,脚步轻快地跳出门槛,”咱们快走吧,嘿嘿,再晚厨房的糖糕该要没了。嘿嘿嘿,走吧走吧。”
陆澜溪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替她理了理歪斜的衣领,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瞧你这模样,哪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她目光扫过两个妹妹,语气温和却带着长姐的沉稳,”那行,先去用早膳,吃过了再去寺里上香。”
“好啊!”陆惜云和陆芷稚异口同声地应道,清脆的声音撞在回廊的梁柱上,漾开一圈轻快的回音。
早膳设在正厅偏间,青瓷碗里盛着温热的粳米粥,碟中码着芙蓉糕、翡翠烧麦,还有陆惜云最爱的桂花糖糕。三人落座后,陆澜溪先给妹妹们布了菜,才慢条斯理地用着。陆惜云吃得最快,嘴里塞着糖糕,含混不清地说:”昨日听厨房说,寺里的素面格外有名,咱们上完香可得尝尝。”
陆芷稚抿了口粥,轻声道:”听说寺里的菩萨最是灵验,前儿个张尚书家的小姐去求子,这才过了半月就有了喜讯呢。”
陆澜溪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接话,只叮嘱道:”食不言,寝不语。”
早膳用完的三人走在往寺里祈福的小道上。晨光穿过垂柳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哎,三妹妹,”陆芷稚看着周边的景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陆惜云,”大伯母和祖母不与我们一起上香吗?往日里上香,祖母总要亲自带着我们的。”
陆惜云正低头把玩着腰间的白玉双鱼佩,指腹反复摩挲着鱼鳍上的纹路,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听见陆芷稚问起祖母和大伯母为何不一同前来,她抬起头,嘴角撇了撇,双手一摊,露出几分无奈:”谁知道呢。昨日傍晚我娘特意来我房里,说今儿让我们仨自己去慈安寺上香,她和祖母另有安排。”
她皱着鼻子回想了片刻,指尖在玉佩的鱼尾处轻轻敲了敲,语气里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好奇:”说起来,我娘那会儿神神秘秘的,还特意支开了屋里的丫鬟,只说让我们去上香时注意些,别的半个字不肯多讲。我瞅着她袖口沾了些米糠,保准是有什么要紧事瞒着我们。”
陆澜溪听着陆惜云的话,眼帘微抬,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声音清润如浸在溪水里的玉石:”我早晨去给祖母请安,在她院门外站了会儿,听见朱嬷嬷进来回话。”她顿了顿,指尖划过一片绣得格外精巧的缠枝莲花瓣,”隐约听见’城西粥棚’、’添置棉衣’的话,想来是为潮州涝灾的流民忙碌呢。”
陆惜云听得心头发亮,手里的白玉双鱼佩一时没攥稳,”啪”的一声掉在墨青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却顾不上去捡,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突然拨开了迷雾,恍然大悟道:”我说呢!昨日路过西跨院的库房,见王管事指挥着小厮搬棉絮,大捆大捆的往马车上装,白花花的堆得像座小山。我还纳闷呢,这才刚入秋,怎么就急着给我们做冬衣,原来是要给流民添置棉衣啊!”
站在旁边的陆芷稚看得清楚,连忙俯身捡起那枚玉佩。玉佩边缘磕在石路边缘上,幸好没留下痕迹,她用指尖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抬手用指腹轻轻抵了抵陆惜云的额头,语气里带着点嗔怪,又藏着几分纵容:”你呀,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仔细些,这可是祖母送你的生辰礼。”说着,将玉佩递了回去。
陆惜云连忙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把玉佩重新系回腰间,手指还特意将穗子理了理。她抬眼看向陆芷稚,脸上堆起甜甜的笑,眼底泛着点讨好的光,伸手拉住陆芷稚的手臂轻轻晃了晃,声音软得像浸了蜜:”二姐最好了,谢谢二姐啦。我下次一定当心,再也不毛手毛脚的了。”
马车恰好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子,车身轻轻晃了晃。陆芷稚被她晃得身子微倾,无奈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好了,坐好,当心摔着。”嘴上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这三妹妹,总是这样,冒失起来能让人捏把汗,撒娇起来又让人狠不下心来责备。
陆惜云见她笑了,立刻乖巧地站直身子,只是手还偷偷挽着陆芷稚的袖子,像只得到安抚的小兽,眼里的雀跃却怎么也藏不住。车厢里的气氛,也因这小小的插曲,变得愈发轻快起来。
陆澜溪看着二人互动笑了笑,只是指尖依旧在袖口的刺绣上游走,仿佛那缠枝纹里藏着什么细密的心事。车窗外的风卷着槐花香飘进来,混着她袖口淡淡的熏香,倒让这车厢里的静谧,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