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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021年秋

秋风已带了十足的凉意,天空却蓝得格外澄澈通透,像一块巨大的、洗练过的琉璃。楼下的银杏树仿佛一夜之间被点燃,满树金黄,灿烂夺目,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风一过,便扑簌簌地落下,在地上铺就一条松软奢华的金色地毯。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带着点喧闹和焦灼的生气。晓俐(46岁)的声音通过手机扬声器清晰地传出来,语速快而兴奋,背景音里还夹杂着小远(7岁)叽叽喳喳的补充和机场广播模糊的提示音。

“妈!爸!都安排好了!三亚!五星级海景房!机票酒店租车全都订好了!就下周三!我跟小远明天就飞回来接你们!阳光!沙滩!大海!咱们去好好庆祝一下!拍最漂亮的金婚照!”

玉兰(76岁)举着手机,脸上堆着笑,连声应着:“哎,好,好……让你们破费了……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她的目光却有些游移,下意识地瞟向坐在阳台藤椅上的建国(77岁)。

建国穿着厚厚的棉马甲,膝盖上盖着一条薄毛毯,正眯着眼看楼下那棵金灿灿的银杏树。听到“三亚”、“海景房”、“拍照”,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揉了揉似乎有些僵硬的右腿膝盖。那腿,是当年从屋顶摔下来落下的旧伤,近几年愈发畏寒怕风,遇潮便酸胀疼痛,阴雨天更是举步维艰。对他而言,温暖的南方、潮湿的海风,并非享受,更像是另一场折磨。

“爸!听见没?三亚!您不是老说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吗?这次让您看个够!”晓俐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试图唤起父亲的热情。

建国“嗯”了一声,声音沉闷,听不出喜怒:“听见了……你们……安排就好。”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低了些,“就是……别太折腾。”

“不折腾!一点都不折腾!您跟我妈辛苦一辈子了,早就该享受享受了!”晓俐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啊!我登机了!明天见!”

电话挂断,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那短暂的、由电波带来的热闹气息,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老两口之间略显沉闷的寂静。

玉兰放下手机,走到建国身边,轻声问:“腿……是不是又不得劲了?”

建国没直接回答,只是望着窗外那一片耀眼的金黄,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跑那么远……花那么多钱……就为拍几张照片?家里……不也挺好。”

玉兰明白他的心思。一是怕腿脚不便,成了儿女的累赘,扫了大家的兴;二是骨子里那份节俭和对陌生环境的抗拒在作祟;三来……她心里也隐隐觉得,那种穿着夸张婚纱礼服、在摄影师指挥下摆弄姿势的“金婚照”,似乎并不属于他们。他们的岁月,是嵌在 daily 生活里的皱纹与温度,而非背景板前的流光溢彩。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孩子一片心意……”

第二天,晓俐带着小远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小远长高了不少,活泼好动,一进门就外公外婆叫得响亮,家里顿时充满了孩子的笑闹声,驱散了不少暮气。晓俐忙着展示她手机里三亚酒店的图片、蔚蓝的大海、白色的沙滩,兴致勃勃地规划着行程。

建国听着,脸上努力挤出笑容配合,但每次试图站起来走动时,那瞬间的僵硬和细微的趔趄,都瞒不过玉兰的眼睛。

晚饭后,小远缠着建国讲火车的故事。建国抱着外孙,坐在沙发上,难得的话多了起来,从蒸汽机车讲到内燃机车,讲到电力机车,讲到他当年在铁路上遇到的趣事。小远听得入迷,眼睛亮晶晶的。

晓俐看着这一幕,心里柔软又酸涩。她拉过玉兰,小声说:“妈,你看爸多高兴。出去走走,散散心,对他身体也好。”

玉兰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出发前两天的清晨,建国起床时,右腿突然一阵钻心的刺痛,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幸亏玉兰在旁边扶住。他的右脚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皮肤紧绷发亮,连拖鞋都穿不进去了。

家庭医生被紧急请来,检查后说是旧伤引发的急性关节炎,加上年纪大了,骨质疏松,有轻微的骨裂迹象。医嘱很简单:绝对静养,不能承重,更不能长途跋涉,立刻住院观察。

三亚之旅,彻底泡汤。

晓俐看着父亲肿得老高的脚踝和强忍痛楚却依旧平静的脸,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是失望,更是心疼和自责:“都怪我……非要安排什么旅行……我早知道爸腿不好……”

建国摆摆手,声音因疼痛而有些虚弱:“不怪你……老毛病了……正好,省得我去……受那份罪……”他甚至还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玉兰默默地去收拾住院用的东西,毛巾、牙刷、换洗衣物、保温饭盒……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这些年,医院仿佛成了他们的第二个家。

住院手续很快办好。单人病房,安静也冷清。窗外看不到金黄的银杏,只有对面医院大楼灰白色的墙壁。建国躺在病床上,右脚被吊高,打着厚厚的石膏,像一尊沉默的、被束缚的雕像。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也仿佛在滴答着他所剩无几的时光。

晓俐忙着处理退票退订的繁琐事宜,电话打个不停,语气里充满了焦躁和懊恼。小远被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和压抑气氛弄得有些不安,乖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玩iPad。

玉兰坐在病床边的陪护椅上,握着建国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他的手很凉,皮肤松弛,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她轻轻地揉搓着,试图给他一点暖意。

气氛有些低迷。预期的热闹庆典,转眼成了冰冷的现实。

傍晚,晓俐带着小远先回家休息了。病房里只剩下老两口。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

建国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兰子……”

“嗯?”玉兰凑近些。

“对不住啊……”建国看着天花板,眼神有些空茫,“搅和了孩子们的……心意……”

“胡说什么。”玉兰打断他,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身子骨要紧。那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要紧。”

沉默了一会儿。

建国又缓缓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就是……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也没啥……”建国摇摇头,停了片刻,才低声道,“就是想着……金婚……五十年了……也没能……跟你……正儿八经地……照张相……”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极深的遗憾和歉疚。一辈子没给过她隆重的仪式,连最后这点念想,似乎也要落空了。

玉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酸涩得厉害。她看着丈夫苍老的侧脸,看着他被石膏禁锢的腿,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忽然,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她站起身,走到病房附带的狭窄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她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花白的头发,用手沾了点水,抿了抿鬓角。然后,她打开随身带来的那个磨破了角的旧帆布包——里面总是备着一些应急的零碎东西。她翻找着,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用软布包着的东西。

拿出来,展开软布,里面竟然是一小段洁白的、有些泛黄但保存完好的旧头纱。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她用一个破旧的蚊帐自己改的,结婚时戴过一次,之后就仔细收了起来,几次搬家都没舍得扔。她也没想过为什么一直留着,仿佛只是一种本能。

她拿着那头纱,走出来。

建国疑惑地看着她。

玉兰没说话,只是走到病床边,小心翼翼地将那段简短的头纱,别在自己已经稀疏的花白头发上。白色的轻纱,与她布满皱纹的脸、苍老的容颜形成了突兀又奇异的对比,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近乎悲壮的美。

然后,她侧身,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他打点滴的手和受伤的腿,紧挨着建国,在病床边沿坐了下来。她伸出手,轻轻挽住他那只没有打点滴的胳膊,将头微微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在那张简陋的结婚照上留下的、唯一模糊的姿势一样。虽然病号服粗糙,肩膀也因消瘦而不再宽厚,但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感觉,依旧穿越了半个世纪的风雨,准确无误地传递过来。

“来,”玉兰调整了一下呼吸,对着病房空无一人的白色墙壁,脸上露出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点少女般羞涩的笑容,尽管那笑容里盛满了岁月的沧桑,“建国,看这儿……咱俩……照一张。”

没有华丽的礼服,没有专业的灯光,没有碧海蓝天的背景。只有惨白的病房墙壁,冰冷的医疗设备,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吊着的石膏腿,手背上的滞留针,以及两位白发苍苍、紧紧依偎的老人。她别在苍苍白发上的那抹旧头纱,是这冰冷环境里唯一柔和的、带着遥远梦想温度的光晕。

建国愣住了,他看着妻子近在咫尺的、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看着她头发上那抹不合时宜却又无比神圣的洁白,眼眶骤然一热,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冲撞着胸腔,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努力想坐直一些,想配合她,但身体被疼痛和束缚着,只能尽力挺直了腰背,那只被玉兰挽住的手臂,微微用力,回挽住她瘦削的肩头。

他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聚焦在妻子脸上,仿佛透过漫长的岁月,再次看到了那个在工厂礼堂灯光下,接过他递去的烤红薯时,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的姑娘。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极其郑重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没有相机,没有快门声。但那一刻,时间仿佛为他们静止了。夕阳最后的金光,恰好透过窗户,斜斜地洒落在病床上,将两人依偎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而圣洁的光晕,投映在冰冷的白墙上,形成了一幅无声却足以震撼人心的、永恒的金婚影像。

这影像,刻在了彼此的瞳孔里,也刻在了流逝的时光里。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晓俐带着小远又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保温桶。她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这幕景象——母亲别着旧头纱,依偎着父亲,父亲努力挺直脊梁,两人在夕阳里静静依偎。

晓俐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手里的保温桶差点脱手。她看着父母,看着母亲头上那抹刺眼又无比协调的洁白,看着父亲眼中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温柔,看着他们在这充满病痛和药水味的空间里,构筑出的那个旁人无法介入的、宁静而强大的气场。她的鼻腔猛地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决堤。但这一次,不再是懊恼和心疼,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感动和深深理解的复杂情绪。她瞬间明白了,所谓金婚的庆祝,从来不在远方的碧海蓝天,而就在此刻,在此地,在这充满磨难却也写满陪伴的方寸之间。

她猛地转过身,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打扰他们,同时飞快地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对着那夕阳中的背影,连续按下了快门。

“姥姥!你好漂亮!”小远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他挣脱妈妈的手,跑过去,好奇地摸着玉兰头上的白纱。

玉兰和建国这才回过神来,都有些不好意思。玉兰赶紧想把头纱取下来:“胡闹……瞎戴的……”

“别摘!”晓俐冲过来,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妈,别摘!好看!特别好看!”她红着眼睛,把手机屏幕递到父母面前,“爸,妈,你们看……我拍下来了……拍得特别好……”

屏幕上,逆光的剪影有些模糊,但两位老人依偎的轮廓、那抹头纱的柔光、以及夕阳温暖的金色,构成了一幅无比动人、远超任何婚纱照的画面。那里面,有五十年的风霜雨雪,五十年的相濡以沫,五十年的沉默坚守。

建国眯着眼看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缓缓地抬起那只打着点滴的手,极其轻微地、用指尖碰了碰屏幕上玉兰戴着头纱的侧影,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叹息。

“挺好……”他喃喃地说,嘴角向上牵起一个真正舒缓的弧度,“就是……你妈眼睛……闭下了……”

玉兰凑过去看,也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净胡说,明明睁着呢!”

晓俐看着父母拌嘴,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又哭又笑。她忽然想起什么,拿出自己的钱包,从夹层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张早已泛黄、磨损严重的黑白小照片。那是父母唯一的一张“结婚照”,其实就是在照相馆背景布前拍的半身合影,两人都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表情严肃紧张,身体僵硬地挨着。

她把那张老照片放在手机屏幕旁边。

半个世纪的光阴,就在这并置的两幅影像间汹涌流淌。从青涩紧张到白发苍苍,从背景布前的僵硬到病床边的依偎,变了的是容颜、是环境,不变的,是紧紧挨在一起的身影,是那份沉甸甸的、融入骨血的陪伴。

小远看看老照片,又看看手机屏幕,眨巴着大眼睛,突然冒出一句:“姥姥,姥爷,你们一直在一起哦!”

童言无忌,却道破了天机。

晓俐收好老照片,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在病房的椅子上,开始忙碌。她把刚才拍的那张病床金婚照导出来,又找出了之前收集的一些父母的老照片——包括那张唯一的结婚照、在筒子楼前的合影、抱着小时候的她和小波的照片、在铁路边的合影……她把这些不同时期的照片扫描,调整,精心排列。

最后,她选择了父母年轻时那张黑白结婚照和刚才这张病床金婚照,一左一右,并列在一起。然后,她打开修图软件,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将两张照片里父母的身影抠出来,小心翼翼地、天衣无缝地合成到了一张精心挑选的、夕阳下的老铁路背景图上。

图像里,年轻的他们和年老的他们,“站”在了同一段熟悉的、仿佛凝固了时光的铁轨旁。年轻的建国和玉兰穿着中山装,眼神清澈带着对未来的希冀和一丝紧张;年老的他们依偎着,白发苍苍,容颜刻满风霜,眼神里是看透世事的平静和历经劫波的深情。中间,是奔腾流逝的五十年时光。

晓俐红着眼圈,努力操作着对她来说也并不熟练的软件,一点点修正细节,调整光影,让这跨越时空的“合影”看起来尽可能自然、和谐。这不仅仅是一张照片,这是她作为女儿,对父母风雨一生最深的理解和致敬,也是一次迟来的、与父母人生的深刻和解。

当她终于完成,将屏幕转向父母时,老两口都愣住了。

建国戴着老花镜,凑得很近,手指颤抖地指着屏幕上那个年轻的自己,又指指旁边年老的自己,嘴唇翕动着,半晌,才喃喃道:“这……这是咋弄的?咋……凑一块儿了?”

玉兰看着照片上那个戴着旧头纱、依偎在老伴身边的自己,看着旁边那个眉眼依稀还有当年痕迹的年轻姑娘,眼眶再次湿润了。她看看照片,又看看身边真实的、衰老的、打着石膏的建国,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枯瘦的手掌。

“真好……”玉兰的声音哽咽了,却带着无比满足的笑意,“这把年纪了……还能……跟你一块儿……照个这样的相……真好……”

没有昂贵的旅行,没有盛大的宴会,没有精致的礼服。在这充满药水味的白色病房里,在石膏和吊针的环绕下,靠着女儿笨拙却充满爱意的技术,他们终于有了一张独一无二的、跨越半个世纪的金婚“合照”。

这张合成的照片,被晓俐精心冲洗出来,镶在一个朴素的原木相框里,摆在了病房的床头柜上。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与药瓶、水杯、体温计为伴,却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温暖的光芒,仿佛照亮了这间充斥着病痛和衰老的屋子,也照亮了老两口剩余的所有时光。

建国常常看着那张照片出神,一看就是好久。有时,他会指着年轻时的玉兰,对来查房的护士含糊地炫耀:“看……我老伴……年轻时……俊吧……”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骄傲和一丝恍惚,仿佛穿越了时光,又回到了那个物资匮乏却精神昂扬的年代。

玉兰则每次擦拭相框玻璃时,都格外小心。她的手指拂过相片上两人年轻和年老的脸庞,目光温柔而悠远。所有的遗憾,似乎都在这一帧被技术弥合的影像中,得到了奇异的、圆满的慰藉。

金婚的庆典,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完成了它的内核。它不在远方的三亚,而就在这咫尺的病榻旁;它不需要锣鼓喧天,只需要夕阳下无声的依偎和那双紧握的、布满老年斑的手。

人间烟火,终究沉淀成了相框里,那抹永恒不变的、并肩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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