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冬
寒风像长了眼睛的细针,专往筒子楼窗户的破缝里钻。陈建国把最后一个冻得梆硬的蜂窝煤垒好,直起腰,搓了搓冻得通红、裂了口子的手。他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不是钱,是一张张盖着红戳的票——粮票、肉票,还有几张簇新的“工业券”。他仔细地数了又数,像对待稀世珍宝。旁边,晓波睡得沉沉的,小脸红扑扑的。玉兰正用旧毛线给晓俐补棉袄肘部的破洞,针线穿梭,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晓俐趴在桌上,面前摊着拼音本,小脑袋却扭向窗外,耳朵竖得尖尖的,捕捉着从邻居家紧闭的门缝里漏出来的、断断续续的电视声响——那是在放《霍元甲》的主题曲,万人空巷。
“够了。”建国把票证重新包好,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激动,“明天,礼拜天,咱去百货大楼。”
晓俐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小脸瞬间亮了起来:“爸爸!真的买电视?!”
“嗯。”建国点点头,嘴角难得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为了这台14英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他和玉兰省吃俭用攒了整整三年。他替人顶了多少个夜班,玉兰偷偷接了多少糊纸盒的零活,只有墙角那盏昏黄的灯泡和窗台上那盆蒜苗知道。
一、小人书摊:时光缝隙里的彩色气泡
去百货大楼的路,要穿过铁道桥洞。桥墩下背风的地方,常年蹲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汉。他面前铺着一块打满补丁的油布,身后一根粗麻绳横拉在两根锈蚀的铁栏杆上,绳子上用木夹子夹满了花花绿绿的小人书。风一吹,书页哗啦啦翻动,像一群被冻僵了翅膀、却仍不甘寂寞的彩色蝴蝶。
“《铁道游击队》,三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五分!”老汉的吆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混着远处火车驶过的隆隆声。
晓俐每次路过,脚步就像被钉住了。她眼巴巴地看着麻绳上那些翻飞的英雄和妖怪,小手紧紧攥着建国粗糙的指头,轻轻摇晃:“爸爸,看一会儿,就一会儿……”
建国通常不会停留太久。但今天,或许是即将实现夙愿的轻松,或许是女儿眼中纯粹的渴望触动了他。他破例停下来,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几枚分币,递给老汉:“来本《大闹天宫》。”
老汉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黄牙,熟练地取下书。建国带着晓俐坐到桥墩下一块冰凉的水泥预制板上(那是老汉的“阅览凳”)。晓俐立刻依偎进他怀里,小脑袋拱着他坚实的胸膛,冰凉的小手指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阳光艰难地穿过桥洞的阴影,斑驳地洒在泛黄的纸页上。孙悟空的筋斗云、哪吒的风火轮、龙王的水晶宫……黑白的线条在晓俐眼中,就是最瑰丽的彩色世界。建国粗糙的手指指着画面,笨拙地念着旁边的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铁锈般的沙哑,却成了此刻最动听的旁白。远处火车汽笛长鸣,仿佛在为这桥洞下短暂的彩色时光伴奏。
“爸爸,孙悟空能一个跟头翻十万八千里,能翻到咱家吗?”晓俐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地问。
建国被问住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用下巴蹭了蹭女儿柔软的头发:“能!等咱家有了电视机,他就能从里面翻出来了!” 这一刻,桥洞外的寒风,生活的重压,似乎都被那小小的画页隔绝开了。
二、黑匣子与玻璃纸的魔法
百货大楼的电器柜台前人山人海。那台14英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像个矜持的公主,被摆在玻璃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屏幕映着顶灯的光,显得格外神秘。建国和玉兰挤在人群里,递上那包攒了三年、浸着汗水和期盼的票证和皱巴巴的纸币。营业员清点、盖章,动作麻利。当建国把那台裹着防震稻草、沉甸甸的黑匣子扛在肩上时,他黝黑的脸上,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交织在一起。晓俐兴奋地围着爸爸打转,小手想摸又不敢摸。
电视机被安置在枕木打的简陋电视柜上,成了筒子楼里最耀眼的明星。邻居们挤满了小小的屋子,啧啧称奇。建国笨拙地研究着说明书,拧着天线旋钮。屏幕上刺刺啦啦的雪花点,扭曲的人影,都能引来一阵惊呼。当终于调出清晰的画面,播放着新闻联播时,人群爆发出小小的欢呼。
真正的狂欢是在晚上。当《霍元甲》熟悉的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响起,晓俐尖叫着扑到离屏幕最近的小板凳上,眼睛瞪得溜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跟着霍元甲的招式比划起来,嘴里还“嘿哈”有声。玉兰在炉子边热着剩饭,脸上带着笑意看着兴奋的女儿。建国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份《工人日报》,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被屏幕吸引。霍元甲与对手激烈的打斗,民族大义的激昂,让这个小小的空间充满了热血沸腾的气息。
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天晚上,又是《霍元甲》时间。晓俐早早搬好小板凳,作业本摊在桌上,却一个字没动,全副心神都在电视机上。玉兰催了几次:“俐俐,先把作业写了再看!”晓俐嘴里答应着“马上马上”,屁股却像粘在了板凳上。
建国眉头越皱越紧。他放下报纸,走到桌前,拿起晓俐空白的拼音本,声音低沉:“作业!”
“看完这集!就快完了!”晓俐头也不回,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霍元甲正被坏人围攻,险象环生。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建国心头。他想到了自己因为文化不高在铁路上的局限,想到了玉兰每天督促孩子学习的辛苦。他猛地一步跨过去,“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关掉了电视!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只有炉子里的煤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
晓俐愣住了,几秒钟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委屈和愤怒让她的小身体剧烈颤抖:“我要看霍元甲!坏爸爸!坏爸爸!”
建国脸色铁青,指着桌上的作业本,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写作业!不写完别想看!”
玉兰赶紧放下锅铲,过来搂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晓俐在妈妈怀里扭动着,哭嚎着,眼睛却怨恨地瞪着建国。屋子里只剩下孩子的哭声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建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母女俩,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大口喘着气,心里也堵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晓俐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抽噎。玉兰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扫过那个沉默冰冷的黑匣子,又落在墙角针线筐里几块平时用来做鞋样的彩色玻璃纸上——红的、黄的、绿的。
一个念头闪过。玉兰轻轻松开女儿,走到针线筐边,拿起那几张玻璃纸。她走到电视机前,没有开电源。她拿起那块红色的玻璃纸,比划着,轻轻覆盖在屏幕的上方,用一点点浆糊粘住。接着是黄色的,贴在屏幕中间。最后是绿色的,贴在屏幕下方。
“俐俐,来。”玉兰轻声唤道。
晓俐抽噎着,疑惑地抬起头。
玉兰拉着女儿的小手,走到电视机前。昏黄的灯光下,那三块彩色玻璃纸静静地贴在黑白的屏幕上,像三扇小小的、通往童话世界的窗户。
“看,”玉兰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咱们家的彩色电视机。”
晓俐睁大了还含着泪花的眼睛,看着那红、黄、绿拼接出的奇异色彩。想象着霍元甲在那片红霞下腾挪,在绿草地上翻滚,黄色的月亮照耀着他。虽然屏幕是黑的,但在孩子充满泪水的眼中,似乎真的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那绿色的“草地”,破涕为笑,带着浓浓的鼻音:“妈妈,真好看。”
建国不知何时也转过了身,看着妻子和女儿依偎在电视机前,看着那几块在灯光下折射着微弱光芒的彩色玻璃纸。他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也悄悄松开了。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悄悄涌上心头。他默默地走到墙角,拿起工具箱,又披上旧棉袄。
“我去看看天线,信号不好。”他低声说了一句,拉开门,走进了外面凛冽的寒风中。
三、雪夜天线与童话的回响
屋顶的风更大,像刀子一样割人。雪粒子不知何时飘了下来,打在脸上生疼。建国打着手电筒,找到竖在屋顶的简易天线杆。果然,连接线在寒风中松脱了。他拿出钳子、胶布,嘴里呵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和胡茬上凝成了白霜。手冻得有些不听使唤,动作变得笨拙而缓慢。
他蹲在冰冷的瓦片上,费力地修理着。寒风卷着雪花钻进他的领口。就在他快要弄好的时候,怀里一个硬硬的东西硌了他一下。他掏出来,是本旧书。封面磨损得厉害,繁体竖排的字——《安徒生童话》。这是他用两斤粮票从桥洞书摊老汉那里换来的,本想等晓俐再大点认字了给她看。书页已经有些卷边发黄。
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一页。手电筒的光晕下,是《海的女儿》的故事。那些弯弯曲曲的繁体字他认不全,但旁边简单的插图他看得懂——小人鱼化成了海上的泡沫。
就在这时,他别在棉袄领子上的微型半导体收音机,因为身体的晃动,开关被蹭开了。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一个慈祥、缓慢而富有魔力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盖过了风声:
“……小朋友们,上回咱们讲到啊,那齐天大圣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就翻出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嘿!浑身的毫毛被那三昧真火烧得是金光灿灿,炼成了一双火眼金睛!今天哪,孙敬修爷爷接着给你们讲,这猴子……”
是孙敬修爷爷!那个在广播里给无数孩子讲过故事的声音!建国愣住了,忘记了寒冷。收音机里,孙爷爷绘声绘色地讲着孙悟空如何大闹天宫。他低头看看书页上小人鱼的泡沫,又抬头看看筒子楼自家窗户透出的、被彩色玻璃纸晕染得有些朦胧的暖黄灯光。他仿佛看到玉兰正搂着晓俐,也许在讲着玻璃纸彩电里的新故事,也许只是静静地依偎着取暖。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屋顶的寒风刺骨,修理天线的活计辛苦,生活的重担从未减轻。但此刻,怀里这本换来的繁体童话书,耳边孙爷爷讲述的齐天大圣,还有楼下窗户里透出的那点微弱却温暖的、被染上“色彩”的光,像几股细小的暖流,汇聚在一起,奇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寒意和烦躁。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动作变得麻利起来。很快,天线接好了。他收拾好工具,把《安徒生童话》仔细揣回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收音机里孙爷爷的故事还在继续。他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下屋顶。
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和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电视开着,屏幕上是清晰的、黑白的《西游记》画面——孙悟空正挥舞着金箍棒。没有声音,玉兰把音量调到了最小。晓俐已经趴在玉兰腿上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嘴角却微微弯着。那几块彩色玻璃纸依旧贴在屏幕上,在电视光线的映照下,红、黄、绿的光影温柔地流淌在晓俐熟睡的脸庞上。
玉兰抬起头,看向带着一身寒气进来的建国,眼神平静而温暖。
建国没说话,只是走到电视机前,轻轻按下了音量开关。孙悟空铿锵有力的声音和激昂的背景音乐瞬间充满了小小的房间:
“俺老孙来也——!”
晓俐在睡梦中似乎被这熟悉的声音触动,小嘴吧唧了一下,往妈妈怀里钻得更深了。
玉兰看着屏幕上腾云驾雾的孙悟空,又看看身边沉默伫立、肩膀落满雪花的丈夫,再看看怀中熟睡的女儿。她伸出手,轻轻拂去建国肩头的雪粒,指尖冰凉,动作却无比轻柔。
“修好了?”她轻声问。
“嗯。”建国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女儿被彩色光影笼罩的小脸上,又移到那几块承载着孩子梦想的彩色玻璃纸上。他没有看玉兰,只是低声说:“明天……我去找点好木头,给电视柜……加个门。”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雪落无声。窗内,黑白屏幕的光影跳跃,孙悟空的呐喊回荡。彩色玻璃纸折射出的微光,温柔地笼罩着依偎在一起的母女,也映照着那个站在光影边缘、沉默如山、肩头落雪的男人。黑白的屏幕,彩色的梦。这就是1983年冬天,这个筒子楼小家庭,用坚韧、智慧和笨拙的爱,为自己点亮的一抹,独特的人间烟火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