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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秀丽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在房间里来回拉锯。

那不是委屈的哭,也不是伤心的哭。

是羞耻、愤怒、不甘,所有情绪拧成一团,找不到出口,最后只能化作最原始的嚎啕。

她恨!

她恨母亲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恨那把永远在计算得失的破算盘,更恨那个被一眼看穿,既是小偷又是蠢货的自己!

赵金珠拿着那瓶雪花膏,走出了房间。

她没有像李秀丽想象中那样,把这瓶“罪证”扔进垃圾桶,或是藏起来。

她走到客厅的八仙桌旁,将那瓶乳白色的玻璃瓶,轻轻放在了正中央。

“砰”的一声轻响,在李秀丽的哭声中,微不可闻,却又像一记重锤,砸在了她的心上。

赵金珠没有走。

她就坐在桌边,拉开抽屉,拿出她那个宝贝似的,封面都磨毛了的硬皮笔记本,还有一支笔。

然后,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屋子里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李秀丽哭累了,也哭蒙了。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更严厉的惩罚?是长达数月的冷战?还是把这件事捅到丈夫陈卫国那里,让她在婆家也抬不起头?

就在她胡思乱想,惴惴不安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赵金珠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听不出喜怒。

“哭完了?”

李秀丽咬着嘴唇,不说话,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哭完了,就出来。”

赵金珠说完,转身又回到了桌边。

李秀丽愣住了。

这算什么?

她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脚步却不受控制地跟了出去。

她倒要看看,她这个妈,又要怎么审判她。

客厅里,灯光昏黄。

赵金珠坐在桌前,那瓶雪花膏,就在她手边,像一个沉默的被告。

她的面前,摊开着那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而另一边,赫然摆着那把油光发亮的旧算盘。

这阵仗,让李秀丽的心又提了起来。

“坐。”赵金珠指了指对面的板凳。

李秀丽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坐下,双手绞在一起,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赵金珠没有看她,而是拿起了那瓶雪花膏,放在手里把玩。

“你觉得,你做了一笔亏本的买卖,对吗?”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

李秀丽的火气又上来了。

“是!我蠢!我笨!我被人骗了!你满意了吧!”她自暴自弃地喊道。

赵金珠没有被她激怒。

她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把那个硬皮笔记本,推到了李秀丽面前。

“你不是蠢。”

“你是无知。”

赵金珠的手指,点在了本子的某一页上。

李秀丽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那上面,用清秀又遒劲的字迹,写着几行字。

“珍珠雪花膏。”

“市百货大楼:定价两元,需工业券一张。”

“东单黑市,‘倒爷’张三:定价三元,无票。量大可议价至两块八。”

“西单小贩‘猴三’:货源不明,惯于看人下菜,对年轻女性及学生报价虚高,心理价位约两块五,实际成交价可低至两块二。”

……

李秀丽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猴三!

就是卖给她雪花膏的那个小贩!

她妈……她妈怎么会知道?!她甚至把这些人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

赵金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讥诮的表情。

“那个猴三,从供销社内部渠道拿货,这瓶雪花膏,他的成本,一块五都不到。”

“他卖给你,换了十五个鸡蛋,价值一块二。他看似亏了三毛钱的本钱。”

“但你不知道,他老婆就在纺织厂上班,最喜欢用鸡蛋去跟邻居换布票头和棉花。十五个鸡蛋,转手就能换回价值两块钱的东西。”

“他从你身上,一进一出,净赚了至少一块钱。而你,用价值两块钱的家庭资产,换回了一件成本一块五的东西。”

赵金珠看着女儿惨白的脸,声音冷得像冰。

“所以,我收回刚才的话。”

“你不仅是无知,你还是蠢。”

李秀丽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笔不划算的交易,却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多她闻所未闻的门道。

在那个叫猴三的小贩眼里,她恐怕真的就是一个送上门来的,不宰白不宰的傻子。

强烈的羞辱感,比刚才被骂“小偷”时,还要猛烈一百倍!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对,你不知道。”赵金珠的语气,没有丝毫软化。

“你只知道这东西香,这东西能让你在同事面前有面子。”

“你不知道它的真正价值,不知道怎么用最小的代价得到它,更不知道,你手里的东西,其实比它更值钱。”

赵金-珠说着,翻开了笔记本的另一页。

“你再看这个。”

这一页上,画着一个简单的图案,像是一块方手帕,角落里,绣着一朵精致的兰花。

旁边,依然是密密麻麻的字。

“品名:苏绣兰花手帕。”

“材料成本:”

“一尺精纺白棉布,市价两毛,内部价一毛五。”

“苏绣专用丝线(五色),每束五分,合计两毛五。”

“总材料成本:四毛钱。”

“人工成本:”

“王嫂,熟练绣娘,一天可完成三至四块。暂定人工成本为每块五毛。”

“总成本:四毛加五毛,合计九毛钱。”

李秀丽看得云里雾里。

这……这跟雪花膏有什么关系?

赵金珠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下一行字上。

“销售渠道及预估售价:”

“一、友谊商店。目标客户:外宾、华侨。预估售价:五块人民币,或等值外汇券。”

“二、委托香港亲戚。目标客户:港澳同胞。预-估售价:十港币。”

“三、高级饭店,如北京饭店。作为特色礼品销售。预估售价:六块人民币。”

李秀丽的呼吸,停滞了。

五块?六块?十港币?!

就这么一块小小的手帕?成本不到一块钱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

这比抢钱还快!

“妈……你这是……”

“你觉得我在痴人说梦?”赵金-珠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这些,是我花了一个星期,跑遍了半个北京城,跟无数人打听、记录、分析出来的结果。”

“我去了友谊商店,亲眼看到一个日本女人,花二十块外汇券买了一把破扇子。我去了北京饭店,看到橱窗里摆的那些所谓的‘纪念品’,粗制滥造,价格却高得吓人。”

“我还托人去问了,王嫂年轻时在苏州学过三年刺绣,她的手艺,拿到外面去,是能被当成艺术品的!”

赵金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李秀丽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是一种混杂着野心、自信和绝对理性的光。

“现在,我们回到你的那十五个鸡蛋。”

赵金珠的语气,重新变得冰冷。

她拿起了那把算盘。

“噼里啪啦——”

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十五个鸡蛋,市价一块二毛钱。”

“这一块二,如果给王嫂,让她每天多吃两个鸡蛋补身体,她是不是能多绣一块手PA?我们就算她两天多绣一块。”

“一块手帕,我们按最低的售价,五块钱来算。两天,我们损失了五块钱。”

“而你,用这能创造五块钱价值的‘本金’,换回来了什么?”

赵金-珠指了指桌上那瓶雪花膏。

“换回了这瓶黑市价三块钱的东西。”

“现在,我们来算一笔总账。”

赵金珠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李秀丽的脸上,她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

“你把一个能赚五块钱的机会,变成了一个花了三块钱的负债。”

“一个正五,一个负三。一进一出,我们家因为你这个行为,总共损失了多少钱?”

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敲在李秀丽的心上。

“是八块钱。”

“李秀丽,你一个下午,就让家里平白无故地损失了八块钱!”

轰!

李秀丽的脑子,像被一道惊雷劈中。

八块钱!

那是什么概念?

是她小半个月的津贴!是普通工人家庭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嘴馋,虚荣,犯了个小错。

她从没想过,一个她以为无伤大雅的行为,在母亲的算盘上,竟然会造成如此巨大的“亏损”!

她过去对钱的概念,就是津贴发下来,花掉,没了,等下一次。

钱就是用来花的。

可今天,她第一次知道,钱,或者说“资产”,比如那十五个鸡蛋,不仅仅是用来花的。

它是“本金”。

它可以“生”出更多的钱!

而她,亲手杀死了那只会下金蛋的鸡,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换回了一根漂亮的鸡毛。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羞愧,淹没了她。

这一次,不是因为被骂,不是因为丢脸。

而是因为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愚蠢和短视。

她看着母亲,那个一直以来被她嫌弃“抠门”、“算计”、“老土”的母亲。

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

她以为母亲抱着算盘,是在一分一分地省钱。

错了。

她是在用这把算盘,构建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商业世界!

赵金珠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火候到了。

她把算盘推到一边,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

“秀丽,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堪。”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我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

“钱,不是靠我这样,从牙缝里一分一分省出来的。那叫节流,饿不死,但也发不了财。”

她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那个写满了市场调研的笔记本。

“钱,是靠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是靠脑子,用一块钱的本,去赚五块钱的利,这样一笔一笔挣出来的!这叫开源!”

“你想要雪花膏,想要穿花裙子,想要活得比别人都体面。这有错吗?”

赵金-珠摇了摇头。

“没有错。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想过好日子,是人的本能。这不可耻。”

“但是,你的方式错了。”

“真正的体面,不是靠偷家里的鸡蛋,去换一瓶别人用来宰傻子的雪花膏。”

“真正的体面,是靠我们自己的本事,把一块钱的东西,变成五块钱。然后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走进百货大楼,对服务员说,‘这瓶雪花膏,我买了!’‘那件新到的裙子,给我包起来!’”

“是用你自己挣来的钱,买你想要的一切,而不是管我要,管男人要!”

赵金-珠的话,像一把火,在李秀丽的心里烧了起来。

她想象着那个场景,想象着自己拿着自己赚来的钱,买下那瓶梦寐以求的雪花膏,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我怎么挣?”她下意识地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不是说……那是投机倒把吗?”

“一个人,偷偷摸摸,倒买倒卖,那叫投机倒把。”

赵金珠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容。

“但一群人,有组织,有分工,有生产,有销售,响应国家号召,解决军嫂就业问题,为国家创造外汇……那叫什么?”

“那叫,集体所有制合作社。”

她终于抛出了自己的底牌。

“我准备,把大院里像王嫂这样,有手艺、有力气,但整天闲着没事干,只能靠男人津贴过活的嫂子们,都组织起来。”

“我们做手帕,做刺绣,做布老虎,做一切我们能做的,能卖出价钱的东西。”

“我负责管账,跑销路,谈生意。王嫂她们,负责生产。”

“这个摊子铺开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赵金珠的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落在了李秀丽的身上。

“我需要人手。”

“需要像王嫂那样手巧的。”

“需要像我这样,懂账本,会算计的。”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那张漂亮却茫然的脸。

“也需要……一个长得漂亮,穿着时髦,能说会道,知道怎么跟城里人、跟外国人打交道的‘门面’。”

“一个能把咱们做的东西,夸出花儿来,让别人心甘情愿掏钱的‘宣传员’。”

李秀丽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是在说我?

她看着母亲,那个刚刚还把她贬得一文不值的母亲,此刻,却在给她描绘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未来。

一个不再需要偷鸡蛋,不再需要看人脸色,可以靠自己,挣来“体面”的未来。

羞辱、愤怒、不甘……

这些情绪,在这一刻,被一种更猛烈的情感所取代。

那是震惊,是困惑,是难以置信。

以及,一丝丝从心底最深处,悄然萌发的……敬畏。

她看着桌上的算盘,看着那本写满天书的笔记本,再看看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母亲。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那点关于雪花膏和花裙子的小心思,在母亲构建的这个宏大而精密的“生意经”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母女俩相对无言。

空气中,那瓶珍珠雪花膏的香气,依然在飘散。

但此刻,在李秀丽的鼻子里,它不再那么诱人。

甚至,有点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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