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赵金珠家门被敲响了。
敲门声很轻,带着犹豫和试探,叩叩叩,三声之后,就没了动静,仿佛敲门的人自己都心虚。
陈卫国正好要去部队,拉开门,看见王嫂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脸上的表情比昨天在楼下还紧张。
“王嫂?有事吗?”
“我……我找婶子。”王嫂的眼睛往屋里瞟,声音压得极低。
赵金珠正在厨房里收拾,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她看了王嫂一眼,又看了看她那紧攥着的手,心里便有了数。
“进来吧,门口站着干啥。”赵金珠语气平淡,解下围裙,转身给王嫂倒了杯热水。
王嫂跟着进了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整个人绷得像根弦。
屋里,李秀丽已经起来了,坐在饭桌旁,默默地喝着粥。她昨晚最终还是吃了那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此刻她眼皮肿着,脸色依旧不好看,但身上那股歇斯底里的劲儿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倔强的对峙。
她看见王嫂进来,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没作声。
王嫂被她看得更加不自在,端着热水杯,手都有些抖。
“卫国,你上班去吧。”赵金珠对还愣在门口的女婿说。
“哎,好。妈,那我走了。”陈卫国如蒙大赦,赶紧换鞋出门了。
客厅里只剩下三个女人。
赵金珠搬了个马扎,坐在王嫂对面,开门见山:“说吧,又遇上什么难事了?”
王嫂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思,窘迫到了极点。
她把手里的热水杯放在桌上,然后,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将一直紧攥着的手摊开。
手心里,是几张崭新的工业券。
“婶子……”王嫂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瞬间就红了,“我……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又来麻烦您的……”
李秀丽喝粥的动作停了下来,耳朵悄悄竖起。
“天,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了。”王嫂的声音在发颤,“我家那几个小子,跟雨后的春笋似的,个子蹿得飞快。去年的棉袄,今年袖子和裤腿全都短了一大截,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这要是进了九月,非得冻出毛病来不可。”
“可……可做新棉袄的棉花票,我……我一张都没有啊!”
说到这,王嫂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我手里就剩下这点工业券了,是想着攒着给大儿子以后结婚买三大件用的。可眼下……孩子冬天都过不去,还想什么以后啊……婶子,您行行好,您看我这点工业券,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换点棉花票?”
她把那几张被手汗浸得有些潮湿的工业券,小心翼翼地推到赵金珠面前,眼神里全是乞求和绝望。
工业券,这年头可是稀罕物。买自行车、手表、缝纫机,都得靠它。一张工业券在黑市上能炒到不低的价格。
可对于一个急需给孩子做冬衣的母亲来说,它此刻的价值,不如几两能保暖的棉花。
这就是计划经济下,最真实的荒诞和无奈。
李秀丽看着那几张工业券,又看了看哭得不能自已的王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想起了自己衣柜里那些时髦的裙子和衬衫,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刺眼。
赵金珠没有立刻回答。
她没有去看那些工业券,而是静静地看着王嫂,等她把情绪稍微平复下来。
“别急。”
赵金珠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哭解决不了问题。你先告诉我,你需要多少棉花?”
王嫂抽噎着,用袖子擦了把眼泪,掰着指头算:“至少……至少得三斤。做两件小棉袄,一件棉裤,省着点用,应该……应该够了。”
“三斤棉花票。”赵金珠点点头。
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她站起身,走回自己房间。
再出来时,手里拿着的,是昨天那本写着“还款计划”的牛皮纸账本。
李秀丽的瞳孔猛地一缩。
又是这个账本。昨天,它像一座大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今天,它又要决定王嫂家几个孩子的冷暖吗?
赵金珠在桌边坐下,将账本翻到新的一页。
这一页,不再是简单的收支记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分成了好几栏。
【需求】:周干事,自行车零件,需工业券2张。
【富余】:周干事,单身,粮票每月余15斤,棉花票2斤。
【需求】:孙排长家,孩子满月,需鸡蛋票、红糖票。
【富余】:孙排长家,布票多,可出5尺。
……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账本了。
这是一个数据库。一个记录着整个大院几十户人家资源错配情况的,原始数据库!
李秀丽看呆了。她从来不知道,她那个只会打算盘的乡下母亲,居然在用这种她完全看不懂的方式,在做着一件惊人的事情。
赵金珠的手指,在那本子上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周干事”那一栏。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她抬起头,看向王嫂,眼神里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
“有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像一道圣旨,让王嫂瞬间停止了哭泣,屏住了呼吸。
“隔壁楼新来的周干事,你认识吧?就是那个二十多岁,还没结婚的小伙子。”
王嫂茫然地点点头。
“他那辆二八大杠的链条坏了,想换个新的,正好缺两张工业券。”赵金珠的手指,在“需工业券2张”几个字上点了点。
然后,她的手指又移到了后面。
“他一个人,吃穿都简单,分的棉花票用不上,正好有两斤富余。”
王嫂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黑夜里看到了火光!
“那……那……”她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还差一斤。”赵金z珠没理会她的激动,继续翻着账本,“我看看……嗯,有了。三号楼的刘会计家,他爱人是南方人,怕冷,去年棉袄做得厚,今年的棉花票也用不完,能出一斤。”
赵金珠合上账本,看着王嫂,像一个宣布最终方案的总工程师。
“你这几张工业券,我收下。两张给周干事,剩下的,我留着,以后还有别的用处。”
“我去找他们两家,把三斤棉花票给你换回来。”
“你就在家等着。中午之前,我保证让你拿到票。”
一番话,说得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王嫂已经彻底懵了。
她只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求助,却没想到,这个看似无解的死局,在赵金珠这里,不过是翻几页纸,说几句话的事。
信息!
原来最值钱的,不是工业券,也不是棉花票,而是谁家需要什么,谁家又富余什么的信息!
而她的母亲,这个老太太,用最笨的办法,已经掌握了整个大院最值钱的东西!
李秀丽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看着母亲那张平静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陌生和……敬畏。
“婶子!这……这怎么好意思!您这不是白白替我跑腿吗?”王嫂反应过来,激动得搓着手。
“不白跑。”赵金珠拿起桌上的工业券,放进自己的口袋,“周干事那里,我用两张工业券,除了换他两斤棉花票,还能让他搭上半斤粮票。刘会计那里,我用你剩下的工业券换他一斤棉花票,也能让他搭几个鸡蛋。”
“这些粮票鸡蛋,我不揣自己兜里。我留着,当‘本钱’。以后谁家有急用,我这里就能先垫上。”
她看着王嫂,一字一句地说:“我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这个家欠着债,我闺女指望不上,只能我这个老太婆自己想办法。”
她的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李秀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王嫂听了,心里却更加踏实,更加感动。
这位婶子,不跟你来虚的。她图利,但她图得明明白白,她帮你,也让你知道她为什么帮你。这种感觉,比那些嘴上说得好听,背后不知道打什么算盘的人,可靠一万倍!
“婶子,您的大恩大德,我……我不知道该说啥了!”王嫂站起来,对着赵金珠就要鞠躬。
“行了,别整这些虚的。”赵金珠摆摆手,“你回家等着吧。记得,这件事,别到处嚷嚷。”
“哎!哎!我懂!我嘴严着呢!”王嫂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走了。
赵金珠拿着账本和那几张金贵的工业券,也没多耽搁,戴上袖套,也出了门。
客厅里,又只剩下李秀丽一个人。
空气中,还残留着王嫂方才那股绝处逢生的激动气息。
李秀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母亲刚才的话。
“我闺女指望不上,只能我这个老太婆自己想办法。”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是啊,如果不是自己捅出那么大的窟窿,母亲何至于一大把年纪,还要这样抛头露面,为了几斤粮票、几个鸡蛋,跟人费尽口舌?
她以为母亲强势接管财政,是在羞辱她,控制她。
现在她才有点明白,母亲不是在控制,她是在……救她。用一种她最不喜欢,却最有效的方式。
不到十一点。
赵金珠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将一小沓票证,拍在了饭桌上。
“三斤棉花票,一两不少。你拿去给王嫂送过去。”她对李秀丽说。
李秀丽看着桌上那几张薄薄的、印着“棉花壹市斤”字样的票证,感觉它们有千斤重。
这就是母亲一个上午的战果。
她没有动。
赵金珠看了她一眼,也没催,自己去厨房做饭了。
过了许久,李秀丽才缓缓站起身,拿起那几张棉花票,走出了家门。
当她把棉花票交到王嫂手里时,王嫂那激动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让她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
“秀丽啊,你可得好好谢谢你妈!你妈……真是活菩萨啊!”王嫂紧紧攥着棉花票,语无伦次地说。
李秀丽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跑回了家。
第二天,王嫂又来了。
这一次,她不是来求人的。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上面盖着个盘子。
“婶子,我嘴笨,也不会说啥好听的。这是我自己腌的酱黄瓜,我们家老陈就爱吃我这口。您尝尝,下粥最好。”
王嫂把碗放在桌上,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
碗里,酱黄瓜切得薄厚均匀,色泽酱红,上面还撒了点提香的蒜末和辣椒油,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赵金珠看着那碗酱黄瓜,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真正的笑容。
“你这手艺,可比供销社卖的强多了。”她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尝了尝,爽脆可口。
“我收下了。”
这个小小的搪瓷碗,比昨天收到的那些粮票、鸡蛋票,分量更重。
它代表着,赵金珠在这个等级森严、人情复杂的大院里,收获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盟友。
而这个盟友的作用,很快就显现了出来。
王嫂虽然嘴上答应不乱说,但她那颗被拯救了的感恩之心,根本藏不住。
她没直接说换票的事,但她逢人就夸。
“哎哟,李秀丽她妈可真是个能人!我这愁了好几天的事,人家三言两语就给我解决了!”
“什么事啊?”有人好奇地问。
“那可不能说!”王嫂故意卖着关子,但脸上的喜悦和崇拜,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反正你们记着,以后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找她准没错!那脑子,比咱们加起来都好使!”
一传十,十传百。
“赵金珠是个能人”,这句话,比她那个“票证互换”的招牌,更管用。
王嫂,成了赵金珠最成功的“活广告”。
越来越多的军嫂,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敬畏和好奇的眼光,看待这个刚从乡下来的、不爱说话、但手里那杆算盘却能解决大问题的,老太太。
赵金珠的“事业”,在悄无声息中,打下了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