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和我一套珍藏了三十年的德制工具。
那是我年轻时,作为厂里最年轻的高级技工,获得的最高奖励。
我一辈子都宝贝得不行,连陈浩小时候想玩,我都没舍得给他碰一下。
现在,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陈浩追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慌乱。
“爸,我……我刚才是气话……”
我没有理他,只是按下了关门键。
看着他的身影在门缝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我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我回到了老王那间空房子里。
很小,很旧,但很安静。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到了一个离婚律师的电话,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一个很干练的年轻人。
他听完我断断续续讲完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在电话那头对我说:
“叔,别的不说,你们这是夫妻共同财产,就算房本是她的名字,卖了也得对半,这是天经地义。”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至于您的人生,从今天起,也是您自己的了。想怎么过,您自己说了算。”
挂了电话,我走到阳台。
外面下了一夜的雨,天刚放晴。
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世界,突然觉得,天亮了。
第二天,我带着律师拟好的离婚协议,回了那个“家”。
9
我带着离婚协议书,回到了那个所谓的“家”。
柳芳看到我,还有我身后的律师,整个人都愣住了。
当她看到那份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陈默,你来真的?就为了这点小事?”
“我们是四十年的夫妻……你就要为了这点小事,跟我离婚?”
小事?
我的尊严被践踏,付出被无视,儿子视我为仇人,这一切在她眼里,都只是“小事”。
我懒得跟她争辩。
打断她,平静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你,愿不愿意让苏文山立刻、马上从这个家搬出去,从此以后,你们断绝一切联系,就当从来没有这个人。”
“你愿意吗?”
她张了张嘴,嘴巴张张合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眼睛看向客房的方向,一脸挣扎和不舍。
她的沉默,就是回答。
是啊,她怎么可能愿意。
苏文山可是她的初恋,现在好不容易和初恋在一起能够白头偕老,怎么可能会舍得呢?
我笑了。
我指了指自己这两天因为睡不好又冒出来的满头白发,又指了指她那张因为常用昂贵护肤品而保养得当的脸。
“柳芳,我今年六十一,你六十。”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光鲜亮丽,是用什么换来的?”
她茫然地看着我。
我没有解释。
因为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懂。
她不懂我这几十年来,每天围着灶台,被油烟熏染的辛劳。
她不懂我为了这个家,为了让她能安心追求她的“风花雪月”,付出了多少心血。
她只看得到她自己的“伟大”和“善良”。
我把笔从律师手里拿过来,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签了吧。”
我说。
然后,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我付出了半生心血,却从未真正属于过我的地方。
10
我开始了变卖我们婚内共有财产的程序。
那套房子,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值钱的共同财产。
我联系了中介,要求尽快出售,房款一人一半,公平公正。
柳芳彻底慌了。
没了房子,她和她的初恋苏文山,就要流落街头。
她开始疯狂地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我一概不理,直接把她拉黑了。
然后,陈浩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我把他拉黑,他就换了新号码打给我。
电话一接通,就是他气急败坏的咆哮。
“爸!你非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我妈说你把她拉黑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房子卖了我们住哪?你让妈和苏叔叔去睡大街吗?!”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他吼完。
然后,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陈浩,如果以后小宇长大了,他的妻子也这样对他,让他六十岁了还在家里当保姆,伺候她青梅竹马的‘男闺蜜’,你愿意吗?”
电话那头,儿子的咆哮戛然而止。
只剩下沉重而粗粝的呼吸声。
我没有等他回答。
因为我知道,他无法回答。
我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在等待房子出售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了木工的世界里。
老王的儿子小军是个大学生,懂网络。
他看我每天叮叮当当,觉得很有意思,就建议我拍成视频发到网上。
我一个老头子,哪懂这些。
小军就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拍,怎么剪。
我的账号名字很简单,就叫“陈师傅的手艺”。
一开始,视频根本没人看。
播放量只有几十,偶尔有几个评论,还是“大爷,注意安全”
“这玩意儿现在谁还用啊”。
小军劝我别灰心,说现在网上都喜欢看新奇的。
我琢磨了几天,翻出了我年轻时画的一张图纸。
那是一个“木牛流马”的结构图,我研究了小半辈子。
我花了整整两周时间,用一块完整的樟木,雕刻、打磨、组装。
当那个不需要任何电力,仅靠内部精巧的机关结构就能自己“行走”的木牛流马,在我的工作台上迈开步子时,连小军都看呆了。
他把整个制作过程剪成了一个三分钟的视频,配上激昂的音乐,发了出去。
视频的标题是:《一块木头,复活一千八百年前的智慧》。
没想到,这个视频,一夜之间就爆了。
点赞量从几百,冲到几万,再到几十万。
我的账号“陈师傅的手艺”,几天之内就涨了十几万的粉丝。
评论区里,一片惊叹。
“我的天,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大爷牛逼!”
“跪着看完,我的手是手,大爷的手是艺术品!”
“大爷,你还缺儿子吗?会端茶倒水,还会喊666那种!”
我看着视频里,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在木头上灵活地翻飞。
我看着屏幕上滚动的那些善意的评论。
我忽然觉得,我这双手,不只是用来洗菜做饭,换煤气罐的。
它还能创造出让这么多人喜欢和赞叹的东西。
我,陈默,不是谁的附属品。
我就是我。
一个手艺人。
11
三十天的离婚冷静期结束那天,我们再次在民政局门口见面。
我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因为天天捣鼓木头,作息规律,整个人的精神好得出奇。
柳芳却像是老了十岁。
眼窝深陷,神情憔悴,那件昂贵的驼色大衣穿在她身上,也显得空空荡荡,再也没有了视频里的神采。
她看到我,愣了很久很久,眼神复杂。
我一句话都没说,走进去,拿起笔,在我的名字后面,签下了“陈默”两个字。
一气呵成,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就在我把笔递给她的时候,柳芳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陈,我让他走了,我真的让苏文山走了!”
“我们不离了,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四十年的女人。
到了这一刻,她依然觉得,问题出在苏文山身上。
只要苏文山走了,我们就能“好好过日子”。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是她自己。
我轻轻地地抽出自己的手。
看着她,嘲讽地反问她:
一碗饭,本来是好的,但掉进去一只苍蝇,放馊了,发臭了。”
“你现在告诉我,你把那只苍蝇赶走了,难道我就要把这碗馊饭,再笑着吃下去吗?”
柳芳的哭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终于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我没再看她,把笔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12
我刚办完手续出来,一个年轻的姑娘正笑意盈盈地等着我。
她是最近一直联系我,想谈品牌合作的一个负责人。
她笑着朝我伸出手::“陈师傅,恭喜您恢复自由身!走,我们去庆祝一下,顺便谈谈合作细节?”
我笑着点了点头。
就在我们准备上车的时候,柳芳像疯了一样从民政局里冲了出来。
她指着我的鼻子,用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恶毒的语言骂道:
“陈默!你真不要脸!你个老不死的!”
“我说你怎么非要离婚,原来是早就勾搭上这种小妖精了!”
“刚离完婚就迫不及待地找下家,你还要不要你那张老脸了!”
她那泼妇骂街的样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年轻的姑娘就一步挡在了我的面前。
她个子不高,但气场很足。
她冷冷地看着柳芳,说:“这位阿姨,请您自重。”
“第一,我是陈师傅的商业合作伙伴,我们在谈正事。请您不要用您那肮脏的思想来揣测别人。”
“第二,就算陈师傅真的要开始新生活,那也是他的自由。不像有的人,打着‘伟大友情’的幌子,理直气壮地精神出轨,还把自己当成受害者。”
姑娘顿了顿,看了一眼柳芳身上那件扎眼的驼色大衣,嘴角的讥讽更明显了。
“哦对了,阿姨,您那些‘神仙爱情’的视频我还看过呢。不过最近评论区的风向好像不太对啊,怎么都管您叫‘丧家之犬专业陪护’?看来网友的眼睛,也不总是瞎的。”
姑娘的一番话,说得柳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张着嘴,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我绕开她,和姑娘一起上了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柳芳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小丑。
但那,已经与我无关了。
13
我的木工作坊,在品牌方的帮助下,很快步入了正轨。
订单越来越多,我甚至开始带起了徒弟。
那套老房子卖掉后,房款一人一半,我用我的那一半,在郊区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大房子,改造成了工作室。
而陈浩,只能带着柳芳和那个又被她接回去的苏文山,租了一个老旧狭小的两居室。
有一次,陈浩带着小宇来看我。
孩子长高了不少,也沉默了很多。
他偷偷告诉我,家里现在天天吵架。
“奶奶总嫌我妈妈做的饭不好吃,说苏爷爷是文人,吃不惯那么油腻的东西。”
“爸爸夹在中间,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多。”
“前几天,苏爷爷嫌家里太吵,一个人跑出去了,好几天没回来。奶奶急得病倒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我听着,心里毫无波澜。
我只是默默地拿起一个苹果,用我的刻刀,给小宇削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那些旧世界的风,再也吹不到我的新生活里了。
14
陈浩来接小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看着我这个宽敞明亮,摆满了各种木雕作品的工作室,又看了看我身上那件干净整洁的工装。
然后眼圈一红走过来一把把我抱住。
“爸,我想你了。”
我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我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他。
只是任由他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抱住我。
他长大了,肩膀也宽阔了,可哭起来,还是像个孩子。
等他自己松开手,我看着他那双哭红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
“爸……你之前说得对。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他像是积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家里现在就是个地狱。妈……她病了以后,苏文山照顾了她两天就嫌烦,现在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妈天天躺在床上哭,说对不起我,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她说她毁了你的生活,也毁了我的……她让我一定要来跟你认错。”
他看着我,满眼都是悔恨和疲惫。
“我也在网上看到你的视频了,爸。看到那么多人夸你,说你是大师……我才知道,我以前有多混蛋,把珍珠当鱼眼。”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原来这么厉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爸,这是我这些年攒的。我知道……我妈她……”
他语无伦次,眼泪又掉了下来。
“算是我替她赎罪,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以后自己……”
我把卡推了回去。
“我的日子,我自己能过好。”
“你把这些钱留着,好好照顾小宇,照顾你妈。”
我的前半生,在为这个家奔波,为他们付出。
我的后半生,不再需要他们的弥补。
15
不久后,我接到了陈浩的电话。
他说柳芳是癌,晚期,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想了想,还是去了。
毕竟夫妻一场,送她最后一程,也算仁至义尽。
病床上的柳芳,已经瘦得脱了相,只剩下一双眼睛,还亮得吓人。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光彩。
她挣扎着,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老陈……”
她的声音虚弱。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她吃力地背诵着,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那是年轻时,她最爱念叨的诗句。
她似乎把自己想象成了诗中的女子,在演绎一场生离死别的爱情悲剧。
而我,就是她这场悲剧里,那个让她“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男主角。
陈浩站在一旁,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我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等她终于背完了那首长长的诗,气喘吁吁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应。。
我开口了,声音平静。
“演完了吗?”
柳芳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里的泪花都凝固了。
我抽出被她握着的手,继续说。
“你这一辈子,既想要苏文山那样的风花雪月,又想要我这样的安稳踏实。”
“你什么都想要。”
“可你最爱的,从来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你最爱的是那个在爱情里,显得伟大又无私的你自己。”
“以前,我给你搭台,让你唱了四十年的独角戏。”
“现在,我不想陪你演了。”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的判词。
“柳芳,你活该。”
我说完,没有再看她是什么表情,也没有理会身后陈浩的哭喊。
我转身离开了病房,再也没有回头。
我转身离开了病房,再也没有回头。
我的前半生,为一个家停了四十多年。
我的后半生,要在路上,为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16
两年后,我六十五岁,买了一辆房车。
我亲自改装,把房车的后半部分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移动木工房。
一个电视台的纪实栏目组,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我的故事。
他们决定跟拍我的旅程,片名叫《老匠寻木记》。
出发那天,阳光明媚。
陈浩带着小宇来送我。
小宇穿着整洁的校服。
“爷爷,你第一站要去哪啊?”
小宇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不知道。”
“先走起来再说。”
我的前半生,为一个家停了四十多年。
我的后半生,要在路上,为自己,而活。
车轮滚滚向前,驶向未知的远方。
而我,载着我的工具箱,载着我的故事,载着我的新生。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