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主寝宫回到偏僻的小院，楚离的脚步不疾不徐，神色平静如常。
“你妹妹在天牢里，能不能睡个安稳觉，能不能……每天都吃上一口热饭，不被人欺负……全看你的价值，有多少。”
萧晞月那慵懒中透着残忍的话语，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是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陈述了一个冰冷的事实。
楚家人的性命，是拴在脖子上的绳索。
而妹妹楚瑶在狱中的每一分待遇，都是调节绳索松紧的机关。
这便是帝王心术，胡萝卜加大棒。
只不过萧晞月给的胡萝卜是家人的安危，而大棒，同样是家人的安危。
楚离没有愤怒。
愤怒是弱者的情绪宣泄，对改变现状毫无帮助。
选择走上这条路时，便已预料到，自己将沦为棋子。
只是没想到，这位监国公主，比想象中更直接，也更……坦诚。
毫不掩饰自己的掌控欲，也精准地拿捏住了唯一的软肋。
这让楚离心中那股被威胁的屈辱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迫感。
深知处境危急，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吱呀——”
推开院门，没有理会院中洒扫的仆役，径直走进正房，然后反手将门重重关上。
“砰！”
一声闷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从此地开始，这里不再是囚笼，而是自己的战场。
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除了李攸按时送来的简单饭食和清水，楚离再未踏出房门一步。
院外的仆役和暗中监视的眼睛只觉得这位新来的“面首”性情孤僻，却不知那扇紧闭的房门后，正在进行着一场怎样的风暴。
房间里，堆积如山的账册被分门别类地码放着，从地面一直摞到桌角。
楚离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
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些枯燥的数字和名字之中。
这些账本在旁人看来是天书，但在楚离看来，却是描绘公主府这座华丽牢笼内部生态的密码本。
“我只是想查个账，怎么还查出一部《官场现形记》的连续剧了？”
楚离看着自己在一张白纸上画出的关系图，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古代的记账方式简单粗暴，就是流水账。
但再烂的账，也藏不住人性的贪婪。
将前世学到的现代管理学知识和财务审计方法，强行嫁接到了这个时代。
账目是否平整无关紧要，关键是账目背后的人。
比如后厨采买的一批木炭，价格比市价高出三成。
经手人是采买管事刘三，批准人是内务府的一个副总管。
看似平常。
但在另一本人事名册的角落里，楚离发现，这位刘三的远房表姐，是那位副总管新纳的第十七房小妾。
又比如，给公主的仪仗队更换一批新的羽饰，消耗巨大。
账目上写着正常损耗。
可楚离从府内侍卫的轮值表和京城舆图上分析出，公主最近根本没有大规模出行的记录。
那些羽饰，凭空消失。
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和事，用朱砂笔在纸上连接起来，画出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线。
一个个人名，一笔笔银子，一次次看似合规的支取…… 这些线条，交织成网，错综复杂，遍布整个公主府。
府里的每一个部门，每一个有点实权的管事，几乎都牵涉其中。
他们或主动，或被动，都成了这张大网上的一个节点。
而楚离不眠不休，就是要把这张网的脉络，一根一根地捋清楚。
困了，就用冷水泼一把脸； 饿了，就随便啃几口干粮。
脑子飞速运转，将所有碎片化的信息进行整合、分析、建模。
最终，一张公主府内部的利益关系图在脑海中渐渐清晰，随即发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现象。
所有的问题账目，无论大小，无论涉及到哪个部门，顺着那些利益链条追查下去，最终都会若有若无地指向同一个人——库房总管事，王显。
但诡异之处就在于，这位王显的名字，干净得不可思议。
王显从未在任何一笔有问题的账目上签过字，甚至连最亲近的几个手下，都很少直接出面。
所有脏活累活，都是由外围那些沾亲带故的下人去办。
一旦东窗事发，随时可以被当成弃子扔出去，而火，永远也烧不到王显自己身上。
“高啊，真是高。”
楚离看着纸上“王显”那个名字，用笔在上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把防火墙玩得这么溜，阁下何不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搁这儿当个库房管事，真是屈才了。”
楚离心里清楚，这个王显就是裴世渊安插在公主府里最大的一颗钉子，也是所有硕鼠的总头目。
此人只在幕后操纵，从不亲自出面。
现在动他？
楚离摇了摇头。
没有铁证。
自己现在拿出的这些关系图和推论，在萧晞月那种多疑的上位者看来，只能算是合理猜测。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一旦让王显察觉到危险，必定会立刻收缩爪牙，斩断所有线索，到时候再想抓其把柄，就难如登天了。
甚至还会利用自己的人脉，反咬楚离一口。
一个面首诬告忠心耿耿的老奴，你猜公主会信谁？
楚离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笔扔在桌上。
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能让所有矛盾集中爆发的契机。
一个能让王显无法再置身事外，必须亲自下场补救，从而露出致命破绽的契机。
可这个契机，该如何创造？
楚离盯着烛火，陷入了沉思。
感觉万事俱备，只等着目标自乱阵脚的那一刻。
可猎物偏偏不动如山。
怎么办？
总不能自己放把火，把猎物从洞里熏出来吧？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楚离就立刻掐灭了。
风险太高，变数太大，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需要更稳妥，更致命的一击。
然而就在苦思冥想，觉得陷入僵局之时——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啊！库房那边走水了！”
一阵嘈杂的呼喊声和混乱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从院外传来，划破了深夜的宁静。
楚离猛地一怔。
迅速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朝外望去。
只见远处的天空，被一片冲天的火光映得通红，浓浓的黑烟滚滚而上，直冲夜空。
那个方向……楚离的心中一凛。
正是库房所在的位置！
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目光锐利，夹杂着震惊、疑惑与兴奋。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不，这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