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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离开珠江边,两人不敢有丝毫停留,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的南岭密林。身后的追兵或许会被江水暂时阻隔,但柳承业的势力范围绝不仅限于肇庆府城,他们必须尽快远离江边,找到藏身之处。

秦锋的状况越来越糟。左臂新旧两处伤口叠加,失血过多,加上江水浸泡,已经开始出现发炎肿胀的迹象。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呼吸粗重而急促,脸色灰败,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力在支撑。沈砚秋搀扶着他,感觉自己支撑着的仿佛是一座随时可能倾覆的铁塔,沉重而摇摇欲坠。

直到日头偏西,在林深苔滑、几近无路的山岭中跋涉了不知多久,他们才终于找到了一处勉强可以容身的所在——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着的、位于山腰处的天然岩洞。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但内部却颇为干燥,空间也足够两人栖身,洞内甚至还散落着一些干燥的枯枝,似乎是过往猎人或采药人留下的痕迹。

“就……这里……”秦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身体一软,几乎是被沈砚秋拖着进了山洞,靠坐在洞壁旁,便再也动弹不得,只剩下胸膛剧烈地起伏。

沈砚秋同样累得几乎虚脱,但他不敢休息。他先将洞口的藤蔓重新整理好,尽量遮蔽住入口,然后迅速检查了一下洞内情况,确认没有毒虫猛兽的痕迹。做完这些,他才急忙来到秦锋身边。

此刻的秦锋,闭着眼睛,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嘴唇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微微泛白干裂。那条受伤的左臂无力地垂着,箭杆突兀地支棱在外面,周围的皮肉肿胀发亮,颜色变得青紫,看上去触目惊心。

沈砚秋的心沉了下去。必须尽快处理伤口!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父亲教导过的急救知识和墨家典籍中记载的草药药性。他解下自己早已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的外袍铺在地上,然后将秦锋小心翼翼放平。

“秦叔,忍着点,我得先把箭取出来。”沈砚秋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拔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这是墨家工匠用来削刻木料的工具,刀刃薄而锋利。他在洞内找到两块相对平整的石头,相互敲击迸出火星,小心地将那些干燥的枯枝引燃,生起了一小堆篝火。他将匕首的刀刃在火焰上反复灼烧消毒。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匕首小心地割开秦锋左臂伤口周围的衣物。当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沈砚秋倒吸了一口凉气。弩箭的倒钩深深嵌在肌肉里,周围一片血肉模糊。

他看了一眼秦锋。秦锋依旧紧闭双眼,但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下来,打湿了身下的破袍。他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沈砚秋不再犹豫,用消毒过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扩大伤口,避开主要的血管,然后用手指捏住箭杆,猛地发力!

“呃——!”秦锋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右拳狠狠砸在地面上,指节瞬间破裂出血。

带血的弩箭被拔了出来!一股暗红色的血液随之涌出。

沈砚秋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扁平锡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墨家特制的黑色“草药膏”。这药膏由三七、血竭、白芨等多种止血生肌的珍贵草药,配合蜂蜡和特殊油脂熬制而成,对治疗外伤有奇效。他挖出一大块药膏,均匀地敷在秦锋左臂前后两处伤口上,然后用自己里衣撕成的干净布条,仔细地为他包扎好。

药膏敷上时,带来一阵清凉,似乎缓解了部分灼痛。秦锋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但呼吸依旧沉重。

做完这一切,沈砚秋才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屁股坐倒在篝火旁,看着跳动的火焰,发起呆来。洞内陷入了沉默,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秦锋粗重的呼吸声。

“秦叔……”良久,沈砚秋才低声开口,像是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又像是想为自己、为墨家技术辩解什么,“当年……崖山海战的时候,父亲曾带着墨家工匠,连夜为宋军水师改良过连弩的机括和箭匣……我听父亲说,那次改良,让连弩的射速快了近三成,击退了北元水军三次亡命冲锋……救下了不少将士的性命。”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秦锋,只是盯着火焰,仿佛在回忆父亲讲述那段往事时,脸上那混合着自豪与沉痛的表情。

秦锋缓缓睁开了眼睛,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陷的眼窝中跳跃。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地接话道:“……我知道。那时候,我就在崖山……只是宋军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兵。”

沈砚秋惊讶地转过头看向他。

秦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山洞的岩壁,回到了那片血与火交织的海域,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我亲眼见过……见过你们墨家改良的连弩,是如何在元军跳帮时,如同割麦子一样把他们扫下海的。确实……救了我,也救了很多弟兄的命。”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和追忆。

但紧接着,那丝感激便被更浓重的阴影所覆盖。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刻骨的寒意:“但我也见过……北元的‘回回炮’(注:即配重投石机,蒙古西征时从中东传入,威力巨大),隔着几里地,把比磨盘还大的石头砸过来……一炮下去,整条船就碎了,木屑、血肉……混在一起,分都分不清……海面上飘着的,都是残肢断臂……那景象……嘿。”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带着痛楚的嗤笑,“那也是‘技术’……杀起人来,比什么刀枪剑戟,厉害多了。”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砚秋,那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所以……小子,你告诉我。技术这东西,到底是救人,还是杀人?我该感激它,还是该……怕它?”

沈砚秋被问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呐喊“利民为道”,想起工坊里那些用于灌溉、测量、运输的巧妙器械,也想起柳承业用墨家改良的连弩射杀自己人、用回回炮屠城的惨状。技术与杀戮,救赎与毁灭,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意象,此刻在他心中剧烈地碰撞着。

他沉默了许久,直到篝火的一根树枝“啪”地一声爆开,才缓缓抬起头,迎上秦锋那审视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父亲说过……技术本身,无对错之分。就像这把匕首,可以用来雕刻精美的器物,也可以……用来杀人。错的,是使用它的人,是支配它的……心。”

秦锋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很久,没有再说话。他重新闭上眼睛,不知道是疲惫至极睡着了,还是在消化沈砚秋的这番话。洞内再次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声音,以及山风吹过洞外藤蔓带来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信任的裂痕已经出现,关于技术本质的争论,才刚刚开始。但在这生死与共的逃亡路上,某种超越主仆、甚至超越叔侄的情感纽带,也在血与火的淬炼中,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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