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凛并未回应裴静姝,只凝着谢宛玉。
谢宛玉虽垂着眼,却清楚感受到那道视线越来越沉甸,盯得她脊背生寒。
短暂思索。
如今与裴凛同处一府,当初不告而别,迟早要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眼下不如顺势应了裴静姝的话,暂且稳住他,免得他时时拿审犯人的眼光盯她。
更何况客栈纵火案,她作为唯一的活口,裴凛又是大理寺少卿、“亲兄长”,日后少不了要和他接触,先缓和关系总没错。
谢宛玉偏头,迎上裴凛的视线轻唤了声:
“兄长?”
似乎是在询问他,是否愿意教她裴家规矩。
裴凛黑睫微颤,静默注视她片刻。
“明日起,申时书房候着,不得迟误。”
谢宛玉规规矩矩屈膝应下:“是,谢兄长教诲。”
一旁的裴静姝语调欢快:“我就知道兄长~最疼我了!一定会答应我教阿月!”
这是谢宛玉第二次听她说“兄长最疼我”。
裴静姝处处宣示主权,却突然大方将兄长让给她,她可不觉得安了什么好心。
或许是她恶意臆测了。
但她只有把每个人都往最坏处想,时刻警惕防备,才能活下去。
这是四年来,她学会的生存之道。
裴老爷又嘱咐几句,便让众人散了。
谢宛玉行礼恭送,离开时,身后总有一道视线沉沉压来。
——是裴凛在看她。
这道目光并非礼节性的送别,而是一种近乎狎昵的审视,从她微低的脖颈,沿着脊背,一寸寸向下,像是要撕开她所有的伪装。
谢宛玉脊背不断窜过颤寒。
面色却如常随嬷嬷离去。
明日申时,无论裴凛要审问什么。
她只能赢,不能输。
–
夜已经深了,东院书房里还亮着灯。
裴凛并未就寝,而是展卷提笔。
书案最上方,是今日刚从火场带回的卷宗笔录。
他落笔瘦硬冷峻:
火起骤然,门外泼油,绝非意外,系人为纵火。
生还者——
笔尖缓慢落下“刘秀月”三字,冷白指骨倏然收紧,几乎将笔杆捏断。
“公、公、公子。”伺候笔墨的砚礼盯着纸上晕开的墨污,声音发颤。
在他的记忆里,公子就从未污过案卷。
裴凛回神,缓缓松笔。
侍立在旁的书慎眼疾手快抽走污纸,换上新纸。
裴凛再次落笔,可写到“刘秀月”时笔尖又是一颤。
笔锋诡转,案卷上逐渐勾出一双眼眉。
砚礼看得目眦欲裂,天啊,想提醒却又不敢出声。
画像渐渐成形。
裴凛凝视片刻,闭了闭眼,将纸递给书慎:“让驿馆派人八百里加急,携此画像前往青州,寻刘氏辨认是否为刘秀月。”
书慎低头应“是”,退了出去。
砚礼赶忙重新铺纸。
裴凛却未再执笔。
沉默许久,他才低声问:“我与她眉眼像吗?”
砚礼一愣,猛摇头:“不像!一点儿也不像!”
“公子眉眼清冷,不怒自威,宛玉姑娘眉眼虽也清凌凌的,却是清澈柔和的。”
裴凛听着,没什么表情,只极淡地“嗯”了一声。
不像。
一点也不像。
砚礼向来藏不住话,今日见到宛玉,心里又憋屈又气不过,忍不住嘟囔:“这女人真讨厌,早知公子当初就不该救下她,更不该好心收留她,她……”
“闭嘴。”裴凛声线骤冷,阻止了他说她的不是。
他看起来极不悦:“再出言不逊,自去刑房领十杖。”
砚礼缩着脖子垂下脑袋,再不敢多言半句。
裴凛也未再说话,重新提笔写案卷。
–
东院书房灯火通明,后院云锦居却早熄了灯。
谢宛玉蜷缩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当初不甘受辱,失手捅死主家少爷,遭人追杀,她后悔极了,幸得裴凛所救。
可她不信官府会秉公处理,更怕裴凛收了主家的好处,反将她定罪问斩。
她不能死,也不能入狱,只好想方设法攀附他。
那年盛夏,又热又长。
她每晚穿着轻薄夏裳,手提冰食,守在他回府必经的回廊。
他不语,未接受冰食,更没看她一眼。
她以为是自己打扮得不够动人。
直到某个雨夜,他见她微湿的衣衫,闭上眼,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宛玉——”
仅此二字,再无他言。
次日,砚礼送来银两:“公子让您回家。”
她这才明白,裴凛和那些贪色的男人不一样,她用错了计策。
可明白得太晚了,裴凛现在要赶她走。
主家是杭州有名的富商,她杀了他的嫡子,又岂会善罢甘休?一旦出府,必遭追杀,可若强留,会惹得裴凛厌恶,更何况难道真要一辈子躲在府里,不出门吗?
不,她要离开,要平安抵达上京,更要彻底摆脱主家的追杀,否则即便进京,复仇之路也会被干扰。
于是她未收裴凛的银两,也没带走他送的衣物,只收拾了几件旧衣。
刚出府就被主家的人掳到破庙,但她有意留下他赠的一切。
她在赌,赌他看见东西原封不动,会不会来找她。
刀光逼近时,她以为输了,攥紧袖中匕首,准备拼了。
却听“嗖”的一声——
一支箭从外射来,暗卫当场倒地。
裴凛立在门边,如谳狱判官,眉目凛肃。
他来了。
不管是因为心软,还是正直、责任感或者什么,总之来了。
他把包袱递还,声音听不出情绪:“为何不带走这些?”
她打直球,答得很坦白:“大人既不要我,我留着何用。”
言下之意,那些衣裳,她只愿穿给他看。
他沉默片刻:“绑架一事,我会依法彻查,你独自回家终究不安全,家在何处?我让砚礼送你。”
她心里很清楚,主家根本不会放过她,只有攀附身为知州的裴凛才能自保。
可她不能急,垂眼可怜道:“谢谢大人好意,我没有家了,大人不必费心,我自会寻出路,另找主家。”
“若再遇到那样的主家少爷,当如何?”他问。
她低头:“不会再冲动……不会再误惹事端。”
言下之意,她会忍,会屈从。
她没看裴凛表情,也没等来回应,于是以退为进,一瘸一拐向外走。
刚出门口,就听见他叫住了她:“跟我回去。”
如愿回府,也稍稍摸清了他的性子,这一次她换了计策,可裴凛依旧难勾得很。
于是她又……
……
被衾冰凉,谢宛玉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入枕间,又烦闷地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忽然后脑勺升起沉烫的异样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