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秦川？”
苏洛的声音通过现场的扩音设备，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声音清脆，带着十二岁女孩特有的稚嫩，还有一点的不确定。
架着秦川的两名士兵对视一眼，手上的力道松了些。
就是这个空隙。
秦川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束缚。
他立马拨开挡在身前的工作人员，冲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距离在飞速缩短。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在他奔跑的这几秒钟里被压缩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终于站到了她面前。
他张开双臂，将那个娇小的身体整个揽进怀里。
很用力。
他想把这五年的思念，五年的等待，五年的煎熬，全部揉进这个拥抱里。
怀里的人好小，好轻。
隔着那层银白色的宇航服，他能感觉到她的僵硬。
苏洛的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在哪里。
她整个人都懵了。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陌生少年，身上有种让她安心的熟悉气味，可他带来的压迫感却让她手足无措。
她被这个拥抱困住了。
“秦川？”她小声地，试探地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秦川的身体震了一下。
他慢慢松开手，低头看着她。
苏洛也仰起头看他。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困惑，茫然，还有一点点被吓到的局促。
唯独没有他期望看到的，重逢的喜悦。
秦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咳咳。”
旁边，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的老者打断了这尴尬的对视。
“苏洛同志，欢迎回家。我们先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一群人簇拥着苏洛，走向一辆早已等候在旁边的白色医疗车。
苏洛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她回头看了秦川一眼，对他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种礼貌又疏远的笑。
“你等我一下哦！”
秦川站在原地，看着她上了车，看着车门关上，绝尘而去。
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但只抓到了一把混合着沙尘的燥热空气。
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兄弟，别愣着了，跟我们来吧，苏洛同志要见你。”
秦川被带进了一个纯白色的房间。
房间里很安静。
他坐在一张金属椅子上，等了很久。
门开了。
苏洛换下宇航服，穿上了一件宽松的白色病号服，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更小了。
“嗨！”她主动打招呼，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好像他们只是昨天才见过面。
“他们说要给我做什么全身检查，好麻烦的。”她坐到秦川对面的椅子上，晃着两条腿。
“对了，你真的是秦川啊？你怎么长这么高了？声音也变了，跟个大人一样。”
秦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苏洛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兴奋。
“我跟你说，宇宙里真的太酷了！”
“我们经过一个星云，你知道吗？整个都是粉红色的，里面有好多好多刚出生的星星，像一堆发光的钻石！”
“还有还有，我们登陆的那个行星，它的天空是绿色的，上面有两个太阳，一个升起，一个落下，永远都是白天！”
她像个刚从游乐园回来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向朋友分享自己的见闻。
她说的每一个字，秦川都听得懂。
他甚至能通过她简单的描述，在脑海里构建出那些壮丽的星图。
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能感觉到，她不是在跟“她的秦川”分享。
她只是在跟一个“新认识的朋友”，炫耀自己的旅程。
秦川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苏洛，你留给我的笔记本……”
“啊，那个啊！”苏洛一拍手，“你看懂了吗？我怕我万一回不来，还能有人接着研究。”
秦川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那个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硬壳笔记本。
他把它推到苏洛面前。
“我花了五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偏执。
“我把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物理教材和练习册都做完了。赵老师把他办公室里所有大学的课本都给了我。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高一，我拿了全市物理竞赛第一名。”
“高二，我破解了你笔记里关于引力弹弓的简化模型。”
“高三，我已经拿到了绝大部分学校的保送资格。”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不是在炫耀。
他只是想告诉她，这五年，他没有在原地等待。
他拼了命地在追。
他想让她知道，他为了跟上她的脚步，付出了什么。
苏洛安静地听着。
她拿起那个笔记本，翻开看了看。
里面除了她自己的字迹，还多了很多用另一种笔迹写下的注释和推演。
那些推演过程，有些地方还很稚嫩，但逻辑严密，思路清晰。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
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灿烂，很纯真，就像五年前一样。
“秦川，你真厉害。”
她说。
“我才走了九十天，你就变得这么厉害了。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刀，捅进了秦川的心脏。
他所有的努力，他所有的煎熬，他刻骨铭心的五年。
在她的世界里，被浓缩成了轻飘飘的“九十天”。
他所有的倾诉，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自作多情的，悲伤的笑话。
房间的门再次被推开。
那个头发花白的白大褂老者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军装的人。
他们无视了秦川，径直走到苏洛面前。
“苏洛同志，初步检查结果出来了，你的身体状况非常稳定。”
老者递给苏洛一个平板电脑。
“这是根据‘逐光号’带回来的数据，制定的第二阶段航行计划。目标，TRAPPIST1星系，距离地球约四十光年。预计往返时间，地球时间，十一年。你的个人时间，半年左右。”
苏洛接过平板，熟练地划动着屏幕。
她的表情变得专注，眼神里闪烁着秦川看不懂的光。
“为什么选择单次跃迁而不是分段式？这样对引擎的负荷太大了。”
“这是为了规避航线上一片不稳定的暗物质区域，指挥中心的最新计算结果。”
“我明白了。”
他们的对话，充满了秦川无法插足的术语和指令。
苏洛的世界是星系坐标，是任务指令，是冰冷的数据。
那里没有过去，没有回忆，只有下一个目的地。
秦川坐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他看着苏洛和那些科学家热烈地讨论着，感觉自己和她之间，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宇宙。
讨论结束，老者转向苏洛，语气温和了一些。
“考虑到你的心理状态，指挥部给了你一个假期。三天。你可以见见家人，或者……朋友。”
老者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秦川。
“三天后，我们开始为下一次远航做准备。”
三天。
秦川的拳头，在身侧慢慢收紧。
他只有三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基地的。
苏洛申请了一架飞机，载着他离开了戈壁。
当飞机降低高度的时候。
苏洛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看着那些高楼大厦。
“地球……变化好大啊。”她感叹道，“我走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飞机下降之后，秦川没有带她回那个小镇。
他直接带到了那座废弃的天文台下。
“这里……”苏洛下车后，看着那座熟悉的、锈迹斑斑的建筑，眼神里流露出一点怀念。
秦川没有说话，率先走上那嘎吱作响的铁梯。
苏洛跟在他身后。
他们再次躺在了那个破了洞的穹顶之下，水泥地一如当年。
夜空晴朗，星辰密布。
“还记得吗？”秦川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点颤抖，“我们在这里拉过钩的。”
“说好要一起开飞船，看遍所有的星星。”
苏洛沉默了。
她侧过头，看着秦川的侧脸。
月光下，他的轮廓坚毅而陌生。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记得。”
秦川的心里燃起一点希望。
“对不起，秦川。”
苏洛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那时候的约定……太幼稚了。”
“在我进入‘逐光号’的那一刻，我的时间，就不再属于我自己了。”
“它属于方舟计划，属于全人类。”
秦川突然坐了起来。
他看着苏洛，看着她那张依然稚嫩，眼神却无比坚定的脸。
他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忘了。
她也不是不在乎。
而是他们的时间线，从五年前她被带走的那一刻起，就彻底错开了。
他在这条时间线上拼命向前跑，而她却在另一条时间线上，以一种他无法企及的速度，飞向了更遥远的未来。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五年，也不是九十天。
是相对论。
是这个宇宙最根本，也最无情的法则。
苏洛也坐了起来，她看着秦川痛苦的表情，眼圈慢慢红了。
“别等我了，秦川。”
她站起身，背对着他，走向楼梯口。
晚风吹起她的头发，也把她最后一句话，吹得支离破碎。
“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