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承华殿。
烛火将太子楚雄的影子投在明黄色的墙壁上,拉扯得有些变形。
他身前的紫檀木大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可他一份都看不进去。
父皇病倒了。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消息,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监国之权在手,意味着他离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只差最后一步。
可这几天,楚雄却觉得,监国的滋味远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妙。
反而像是在吞咽一捧滚烫的沙砾,硌得他喉咙生疼,五脏俱焚。
“殿下,林大元帅在殿外求见,说是有紧急军情。”
一名小太监躬着身子,小步快挪进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楚雄眉心一跳,将手中的狼毫笔重重掷在案上,溅起几点墨汁。
又来了。
这几日,那个姓林的老匹夫,就像一尊门神,天天杵在军机处,事无巨巨细都要来烦他。
名为商议,实则掣肘。
前线战报雪片般飞来,蛮族铁骑势如破竹,边关告急。
他提议派遣心腹将领率军增援,既能解边关之围,又能让自家势力在军中扎下根基。
可林啸天那个老东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句“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就给他顶了回来。
一群只知道啃军饷的老骨头,除了会打仗,还会什么?
国朝承平已久,兵权不能再由这些武夫把持。
楚雄压下心头的火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让他进来。”
林啸天一身戎装,步履沉稳地走入大殿,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没有行跪拜礼,只是拱了拱手。
“殿下,北境防线三日内连失两座卫城,蛮族前锋已逼近云州。”
“臣请殿下即刻下令,发二十万石粮草,并调派京畿大营三万精锐,驰援北境。”
他的声音洪亮,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楚雄的神经上。
楚雄端起手边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并不急着答话。
调兵?发粮?
说得轻巧。
京畿大营是他能轻易调动的吗?
粮草一动,户部就要翻天。
更重要的是,一旦打了败仗,他这个监国的太子,就是第一个要承担罪责的人。
可若不打,坐视边关沦陷,他这个太子也同样难辞其咎。
“大元帅劳苦功高,只是此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孤还需与几位阁老商议。”
楚雄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一脸的为难。
林啸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战机稍纵即逝,等到阁老们商议出结果,蛮族的刀锋恐怕已经能看到云州城墙了。”
“放肆!”楚雄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林啸天,你是在教孤做事吗?孤为监国,自有决断!”
林啸天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语气沉稳道:
“臣不敢,臣只知,大夏的江山,不容有失。”
说完,他再次拱手,转身离去。
留下楚雄一个人在殿中,胸口剧烈起伏。
这个老匹夫!
就在此时,他最信任的贴身太监赵全,从侧殿闪身而出,手上捧着一本不起眼的册子。
“殿下,您让奴才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楚雄的怒气稍稍平复,坐回椅上,接过册子。
“说。”
“回殿下,近五日来,京城内外,确实有一股神秘的势力,在疯狂收购三样东西。”赵全压低了声音:“木炭、硫磺、还有铁料。”
“数量有多少?”
“木炭已近十万斤,硫磺也有数千斤。”
“最奇怪的是铁料,京城大大小小数十家铁匠铺,几乎被搬空了,连打造农具的生铁都没放过。”
楚雄翻看册子的手停住了。
木炭,硫磺,铁料。
这三样东西分开看平平无奇,可合在一起,就指向了一个让他心惊的方向。
军械。
难道是老三楚战?
那个一根筋的战争疯子,想趁着边关大乱,私自扩充他的“铁浮屠”?
“查到是谁在背后主使了吗?”
赵全的头垂得更低了,惭愧道:
“查不到。”
“对方行事极为诡秘,出面收购的都是些市井的闲汉、苦力,分成了十几拨人,互不统属。”
“钱货两清之后,人就散了,根本找不到源头。”
楚雄蹙眉问道:“东西呢?东西运到哪里去了?”
“奴才们顺着线索追查,发现这些物资被分别运到了城郊各处的废弃庄园、乱葬岗,甚至还有几处破庙里。”
赵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继续道:
“可我们的人赶到时,所有地方都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些车辙印子。”
“所有的线索,到那里就全断了。”
楚雄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这绝不是老三那个莽夫能做出的手笔。
他的行事风格,向来是大开大合,从不屑于用这种藏头露尾的手段。
那是谁?
老四楚墨?
那个躲在书斋里看遍天下事的阴沉家伙?
还是说,朝堂上还有他不曾注意到的势力,在暗中积蓄力量,准备趁火打劫?
一种敌暗我明,不能掌控全局的感觉,让楚雄坐立不安。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蒙住了眼睛的靶子,能听到暗箭破空的声音,却不知道箭会从哪个方向射来。
“废物!”
楚雄将手中的册子狠狠摔在地上。
赵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殿下息怒!奴才……奴才已经加派了人手,只要他们再次行动,一定能抓住蛛丝马迹!”
“等他们再次行动?”楚雄冷笑一声:“黄花菜都凉了!”
猛地,楚雄追问道:“这么大的动静,户部和京兆府那帮饭桶,就没一点察觉?”
“他们……他们似乎只当是寻常的商贾囤货,并未上心。”
楚雄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明白了。
对方的手法太高明了,化整为零,多点开花,完美地避开了官府的视线。
这绝对是一个组织严密,能量巨大的对手。
在京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藏着这样一条他毫不知情的毒蛇。
不行,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
他猛地睁开眼睛,走到墙边悬挂的京城防务图前,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
他不能再把精力浪费在追查这些虚无缥缈的线索上。
既然找不到蛇,那就把所有可能的蛇洞都给我堵死!
楚雄转过身,对着跪在地上的赵全,下达了一道冰冷的命令。
“传我的密令给羽林卫的陈指挥使。”
“让他从今天起,以协防京畿为名,将三弟楚战的府邸和城外军营,给我看得死死的!”
“一只苍蝇飞进去,我都要知道是公是母!”
“再派人去四弟的府上,就说孤关心他的学业,送些笔墨纸砚过去。”
“给我盯紧了,看看最近都有哪些‘士子’登门拜访!”
“是,奴才遵命!”赵全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大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楚雄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那股不安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烈。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一个最不可能,也最不起眼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