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夫人轻轻揭过二少爷的话题,将茶盏放回小几,目光再次落在碧桃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碧桃刚放下的心又微微提了起来,垂首屏息,不敢多言。
屋内静默了片刻,只听得见角落小丫鬟轻轻打扇的风声和窗外檐角残余的滴水声。
“碧桃。”
薛夫人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让碧桃无端端感到一丝压力。
“你平日在我身边,最是安分守己,行事也稳妥,又是雪玲一手带出来的,我素来是放心的。”
她话锋微转,视线落在碧桃那身半旧的淡青色衣衫上。
“你身上这件衣裳,颜色倒也素净,衬你。不过……瞧着似乎是旧年做的了?边角都有些泛白,针脚也看得出是浆洗过多次的。”
碧桃的心猛地一沉,暗道不好。
方才只顾着换下湿衣,竟忘了夫人眼利,最重细节体面,自己怎就昏了头,穿了这件半旧的出来!
薛夫人端起参茶,轻轻呷了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如今是我身边的大丫鬟,代表的是我的脸面,比不得那些粗使的丫头。在我跟前伺候,就相当于是我的门面一般。今日好歹也是立夏节气,你穿着这般显旧的衣裳在我眼前晃悠……”
她放下茶盏,声音略沉。
“知道的,说是你节俭;不知道的,还当我薛家苛待下人,或是……你心头对我这个主子,有什么不满,刻意如此,大可以说出来?”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碧桃瞬间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夫人明鉴!奴婢万万不敢!奴婢对夫人只有感激之心,绝无半分不满!是奴婢……是奴婢方才从外面回来,不慎淋了雨,衣衫尽湿,匆忙间只想着换身干净整洁的衣裳,免得仪容不整冲撞了夫人,竟……竟昏了头,忘了规矩,穿了旧衣,是奴婢疏忽!求夫人恕罪!”
她伏在地上,心中懊悔万分。
真是该死!
怎么就把夫人素日里最挑剔这些细节的性子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今日接连受惊,心神不宁,竟犯下如此疏忽,怕是要被重重责罚了。
薛夫人垂眸看着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的碧桃,见她确是吓得厉害,言辞恳切,不似作伪。
想到她方才提及淋雨,又看她此刻换上的衣衫虽旧却整洁,想来确实是无心之失。
半晌,薛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
“罢了罢了,瞧你这吓得不轻的样子。好歹你是雪玲带出来的人,规矩是懂的,我也不会过分苛责你。”
碧桃闻言,心头稍松,却仍不敢抬头。
“起来吧。”
薛夫人吩咐道。
碧桃这才谢了恩,极其小心得站起身,依旧垂着头。
“你这丫头。”
薛夫人目光再次扫过她身上的淡青色,沉吟道。
“不过,这颜色,衬你倒是真衬你,显得干净又水灵。嗯……总是穿着旧衣也不成体统,倒显得我这做主子的当真苛待了身边人。”
她顿了顿,做出决定。
“这样吧,明日你自己去库房,挑上两匹时兴的新料子,颜色……就按你喜欢的,鲜亮些也无妨,好生做几件新衣裳穿起来,也体面些。”
碧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又要跪下谢恩,被薛夫人用眼神止住。
“别急着谢恩。”
薛夫人正了神色,看着她。
“过几日,谢府的谢老夫人七十大寿,宴请宾客,我会带你随行,在我跟前伺候着。”
碧桃心中一震,谢府寿宴,那可是苏杭顶级的社交场合,夫人带哪个丫鬟去,本身就是极大的脸面。
“届时来往皆是贵客,你切记不可再如此怯怯懦懦,或是衣着寒酸,失了分寸。”
薛夫人叮嘱道,语气带着期许。
“胆子须得大些,行事要稳妥,仪态要大方,才不堕了我薛府的颜面,明白吗?”
“奴婢明白!谢夫人恩典!奴婢一定谨记夫人教诲,绝不敢再出差错,定当尽心竭力,维护夫人与府上颜面!”
碧桃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恭恭敬敬地应下。
这一刻,方才所有的委屈似乎都值得了。
夫人的这番敲打与赏赐,分明是依旧看重她,甚至有意抬举她。
去谢府寿宴伺候,是多少丫鬟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薛夫人见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满意地点点头,又想起一事,吩咐道。
“明日你挑布料的时候,留心些,也给三少爷挑几匹好的。规格用料,皆比照着你大少爷、二少爷的份例来,断不可怠慢了。他许久未做新衣,那孩子性子静,不怎么出院落,如今这年纪身量窜得快,怕是旧衣都不合身了。”
她语气里带着叹息。
“他待我……总归是隔着些什么,我也不好贸然去扰他清静。这量尺寸的差事,便交由你去办。务必仔细些,好生给他做上几套新衣新裤,里外都要换新的,明白吗?”
薛夫人看向碧桃,目光中带着托付。
“这算是个苦差事,那孩子性子冷僻,未必好相与。不过,院里这些丫头里,就属你绣工最好,心思也细,旁人我瞧不上,这事便全权交由你负责置办。务必办得妥帖周全。”
碧桃心中暗暗叫苦。
给三少爷量尺寸?
那位几乎不与外人接触,清冷如玉雕般的三少爷?
这差事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怵。
比起面对二少爷的刁难,或是应对大少爷的威压,去接近那位神秘的三少爷,更让人无所适从。
可她哪敢推辞,只能恭敬应下。
“是,夫人。奴婢明日便去库房仔细挑选,定会尽心尽力,为三少爷置办妥当。”
“嗯,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薛夫人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倦色。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晚膳前再过来伺候。”
“是,夫人。”
碧桃再次福了一礼,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正房。
轻轻带上房门,隔绝了屋内沉水香的气息,碧桃靠在廊柱下,才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