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朱允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还挂着黑一道白一道的炭灰和泪痕。
他一进殿,腿就软了,直接扑倒在吕氏的脚下。
“母后……母后救我!”
吕氏正端坐着看书,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卷啪嗒掉在地上。
“允炆?你这是怎么了?陛下他……为难你了?”
朱允炆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死了……王钺死了……”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把养心殿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从捂包子,到烤包子,再到朱元璋雷霆震怒,当场下令斩了王钺。
“皇爷爷……他好吓人,他真的把王钺拖出去斩了……”
“就因为……因为一个包子……”
朱允炆说着,又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吕氏听完,脸色变了几变。
她先是心疼地扶起儿子,用自己的手帕给他擦脸。
“别哭了,多大的人了。”
她的声音很稳,没有丝毫慌乱。
“你皇爷爷,没有因为一个包子杀人。”
朱允炆抽噎着,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吕氏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则站起身,在殿内踱步。
“我问你,陛下让你用‘孝心’把包子捂热,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朱允炆老实回答。
“就是让你动脑子!”吕氏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这是一个局,一个考验!你皇爷爷是故意给你留的机会,看你能不能自己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结果呢?你倒好,真的就去想怎么把包子弄热!还让一个太监给你出主意!”
吕氏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大明的储君,未来的天子!王钺是什么东西?一个阉人!一个奴才!”
“你皇爷爷杀的不是王钺,杀的是‘储君听信宦官’这件事!”
“他杀鸡儆猴,是做给你看,也是做给全天下看!我大明的朝政,永远轮不到阉人插手!”
一番话说得朱允炆目瞪口呆,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那……那皇爷爷还是生我的气了,他罚我闭门思过……”
“罚你,是看重你!”
吕氏走回来,捧着儿子的脸,一字一句说道。
“帝王之怒,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骂你,打你,罚你,说明他还愿意教你。什么时候,他对你不闻不问,那才是你真正该害怕的时候。”
“你这次是蠢了点,但没关系,吃一堑长一智。”
“这十天,你就在东宫好好读书。我会去请国子监的几位大儒,让他们给你好好补补课,讲讲帝王心术。”
朱允炆听着母亲条理清晰的分析,混乱的心神总算安定下来。
他觉得母亲说得都对。
只要皇爷爷还愿意教自己,就说明自己的位置还是稳的。
他靠在吕氏怀里,像一只找到了港湾的小船。
养心殿。
太监们手脚麻利地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连地砖都擦得能映出人影。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那是马皇后留给他的。
“蒋瓛。”
“臣在。”
黑影再次浮现。
“东宫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皇太孙回宫后,吕氏并未发怒,反而安抚了皇太孙,并准备请国子监大儒为其授课。”
朱元璋冷哼一声。
“这个女人,倒是比她儿子聪明得多。”
他把整件事看得通透。
吕氏让朱允炆带包子,是第一层。
咱出题考验,是第二层。
吕氏事后解读,是第三层。
一环扣一环,她倒是把帝王心术玩明白了,可惜,用错了地方。
她把允炆教成了一个只会听她话的傀儡。
这样的储君,如何治国?
朱元璋甚至能想到,等自己两腿一蹬,这吕氏仗着是新君生母,必然会干预朝政。
到那时,一个懦弱的皇帝,一个强势的太后,朝堂上那些骄兵悍将,谁会服气?
大明,经不起第二次动荡了。
他捏着玉佩的手指,微微用力。
看来,有些事,咱得提前替孙子做了。
“蒋瓛,传旨,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常总管,即刻起,监管东宫内外一切用度,凡吕氏与外臣的任何接触,都需记录在案,呈报给咱。”
这道旨意,等于是将吕氏彻底软禁在了东宫。
“遵旨。”
蒋瓛领命,身影消失。
朱元璋处理完这件事,胸中的烦闷却未消散。
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把蓝玉的卷宗,拿来。”
很快,一名锦衣卫捧着一个厚厚的木盒进来,呈到御案上。
朱元璋打开木盒,里面是堆积如山的状纸和供词。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蓝玉,淮西勋贵集团的最后一位顶级大将,手握重兵,骄横跋扈,私下里养着数千家奴和义子,俨然一个国中之国。
朱元璋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私藏龙袍。”
“图谋不轨。”
“交通蒙古。”
“侵占民田。”
每一条,都够他死十次的。
这些罪证,锦衣卫已经查了好几年了,一直被朱元璋压着。
他在等一个时机。
等一个能将所有藤蔓上的瓜,一网打尽的时机。
现在,太子朱标死了,他必须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扫清所有障碍。
他,朱元璋,在位一天,就要把所有能杀的、该杀的、有威胁的人,全都杀干净。
咱要留给子孙的,是一个干干净净,没人敢跳出来炸刺的大明江山。
“这根藤上,牵了多少人?”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已查实的,涉及公、侯、伯、都督等,共计一万五千余人。”
“好,好得很呐。”
朱元璋笑了,只是那笑意,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冷。
“传令下去,准备收网。”
“一个,都不要放过。”
“臣,遵旨。”
锦衣卫退下后,大殿又恢复了死寂。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他是皇帝,是天。
天下人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可他也是个父亲,是个爷爷。
他杀了那么多人,为朱家江山铺路,可到头来,换来的孝顺,却是吕氏教出来的表演。
何其讽刺。
这偌大的皇宫,数不尽的珍宝,享不尽的权势,却换不来一句真心话,一个实在人。
他挥了挥手,让殿内伺候的太监都退下。
黑暗中,他一个人坐着。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那个小院。
浮现出那个敢指着他鼻子骂他吹牛的臭小子。
想到那些混账话,朱元璋的脸上,竟然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算计,没有威严,只有一点点无奈,和更多的暖意。
还是咱棱儿好。
只有在棱儿那,咱才不是什么皇帝,就只是一个会吹牛,需要人养活的糟老头子。
那份感觉,踏实。
但咱不能给他接进宫。
这皇宫是个大染缸,再好的人进来,也得被染黑了。
咱得在宫外,给他置办一处宅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