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宫墙外呼啸,偏殿内却燃着三重炭盆,药香弥漫,如丝如缕地缠绕在昏黄烛光之间。
拂尘跪坐在老妪身侧,指尖轻抚她枯槁的手背。
那双手曾为先帝燃香、铺纸、理玉玺,如今却布满烙印后的溃痕,像极了皇陵深处那些被岁月啃噬的碑文。
许仲言俯身施针,银针入穴时,老妪猛然抽搐,喉间滚出破碎音节:“……幽昙……烟……三更……换诏……”
拂尘眸光一凝。
“幽昙烟?”许仲言抬眼,神色骤变,“此物出自南疆,燃之无色无味,却能蚀人神智,使人如痴如癫。医典仅存残卷记载,太医院三十年前便已禁用——可若每日微量熏香,三年可废一人。”
“先帝书房的熏炉,”拂尘低声接道,“常年不熄。”
许仲言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足够了。”
烛火跳了一下,映出老妪浑浊的眼。
她忽然睁眼,目光竟清明一瞬,死死盯住拂尘:“……承恩旧冢……祭坛下……石板三寸……真诏……印玺未封……”
话音未落,她喉头一哽,昏死过去。
拂尘没有动。
她只是缓缓合上眼,将那句话在心底复述三遍,仿佛怕忘,又仿佛怕记得太清。
三日后,承恩旧冢。
雪已停,地宫门前结了薄冰,像一层凝固的泪。
拂尘独自前来,未带宫人,未惊守陵卫。
她熟门熟路掀开祭坛中央的石板,尘土簌簌而落,露出一个密封的陶匣。
火漆完好,金印清晰——正是先帝御玺。
她没有立刻打开。
而是取出随身携带的暖玉灯,将诏书置于灯前。
灯火摇曳,骨符贴于匣面,渐渐发烫。
忽然,匣背浮现一行极细的朱批,如血写就:
“若见此诏,焚之。母不欲儿背弑亲之名。”
拂尘呼吸一滞。
太后……早就知道。
她不仅知道遗诏被篡,更知道真相一旦揭开,萧玄戈将不得不清算沈氏——而沈氏,是她的母族。
她选择沉默,选择让儿子登上一个染血的皇位,只为保他性命,保他不必亲手诛杀外戚,背上不孝不义之名。
原来最深的母爱,不是守护真相,而是替他埋葬真相。
拂尘久久伫立,风从地缝中钻出,吹得她衣袂翻飞如幡。
她终于明白,为何守陵第七年,她在无名碑下拾起这块骨符时,碑文上会刻着那句——
“光,未必引路;暗,未必噬人。”
有些真相,照亮的不是正义,而是深渊。
当夜,勤政殿烛火未熄。
萧玄戈独坐案前,两份诏书并列于前:一份黄绢斑驳,写着“废长立幼,传位于次子”,乃天下共知的遗旨;另一份,火漆未动,却承载着先帝最后一道清醒的意志——“传位于玄戈,诛沈氏逆党”。
他的手指在真诏上缓缓摩挲,指节泛白。
窗外更深露重,殿内炭盆噼啪一声,火星四溅。
门被轻轻推开。
拂尘走了进来,披着素色斗篷,发间未簪一饰。
她步履极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案前,伸手,将那份真诏拿起。
萧玄戈猛然抬眼。
她已将诏书投入炭盆。
火焰“轰”地腾起,吞噬金印,吞噬墨字,吞噬三十年的阴谋与血泪。
火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交错,宛如神谕降临时的祭司。
“你为何烧它?”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帝王之音。
拂尘望着火中卷曲的残片,平静道:“因为它会让你恨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眼底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上。
“你父亲被毒疯,母亲被药痴,兄长被谋杀,而你现在要杀的,是你外婆的族人。你若执此诏清算,天下会称你为正统,可你夜里闭眼时,听见的只会是亲人的哀嚎。你要的,是江山,还是心死?”
萧玄戈死死盯着她,喉结滚动,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胸中奔腾,却无一处可发。
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苦涩如药。
“所以你就替我做了决定?烧了它?”
拂尘未退半步,火光在她眼中跳动,像守陵人点燃的最后一盏长明灯。
“不是替你决定。”她轻声道,“是替你还一个活着的机会。”
殿外,夜风骤起,吹动檐角铜铃,声声如泣。
萧玄戈猛地起身,一把扣住她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
“那你告诉我,”他逼近一步,眸中燃着痛与怒的烈火,“我该装不知道?继续做被香控制的傀儡?”
拂尘直视他双眼,火光在她瞳中碎成星河。
萧玄戈猛地起身,一把扣住她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
他的指节泛白,臂上青筋暴起,帝王威压如黑云压城,整座勤政殿仿佛都在震颤。
“那你告诉我,”他逼近一步,眸中燃着痛与怒的烈火,“我该装不知道?继续做被香控制的傀儡?任由母族之人在我父兄骨血上踏过,还披着忠良外衣安享荣华?”
拂尘未退半步。
她迎着他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目光,火光在她瞳中碎成星河,映出的不是惧意,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
她没有挣脱他的手,反而轻轻覆上他的掌背,声音低却稳,如古井投石,沉入深渊:
“不。你要以今上之名,重新定罪。”
她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封缄的册子——《异妃录·终卷》,由柳青梧彻夜誊录,字字出自前朝守陵祭使亲笔;又取出许仲言所撰《毒理考疏》,其上详列幽昙烟之性状、发作周期、残留痕迹,乃至历年宫中熏香配比与先帝病症的对应关系。
“这些才是你的刀。”她将两份卷册轻轻放在案上,压住那团尚未熄灭的余烬,“不是先帝的遗诏,而是真相本身。”
萧玄戈怔住。
他的目光落在那两份薄薄的文书上,仿佛它们比千军万马更重。
他知道,这不再是父辈之间的权谋残局,而是一场必须由他亲手执笔的审判——不是以血还血的复仇,而是以律法为尺、以证据为据的清算。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灰烬蜷缩如蝶,飘起又落下。
他忽然松开她的手,踉跄后退一步,双膝一软,竟跌坐于地。
“七岁那年……”他声音沙哑得不成调,像是从喉咙深处剜出来的,“我听见父皇在地宫哭喊‘阿鸾骗我’,我不懂,躲在梁柱后发抖。他疯了一样砸碎祭器,说母后拿走了真正的诏书……可第二天,所有人都说他神志不清,是旧疾复发。”
他抬手捂住脸,肩背剧烈起伏。
“我以为……是我吓的。后来我真的聋了三天,太医说是惊悸入脉。可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晚,寝殿熏的是‘安神香’,是你刚才说的……幽昙烟。”
一滴泪,自他指缝间滑落,砸在金砖上,无声无息。
他抬头看她,眼中血丝密布,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孤兽:“你早就知道我会崩溃,所以才抢先烧了它?”
拂尘点头,眸光不动:“我知道你需要一个理由不杀人——现在你有了。你是皇帝,不是刽子手。若你执一份染血的遗诏去诛沈氏满门,纵然名正言顺,可你的心会死。而一个死了心的帝王,撑不起江山。”
殿内死寂。
唯有残火噼啪作响,像是时间在低语。
良久,萧玄戈缓缓站起。
他不再看那炭盆,也不再看她,只是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
寒风卷雪扑入,吹乱了他的发,却让他的神志愈发清明。
“传谢无咎。”他声音恢复冷峻,却少了往日的锋利,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厚重。
片刻后,内廷暗卫首领悄然入殿,单膝跪地。
“即日起,”萧玄戈背对众人,望着宫外茫茫雪夜,“沈氏三族,停俸待查;宗正寺调取近十年族谱、官任、账目往来,不得遗漏一人。尚药局所有熏香配方封存,交御医院彻查。另——”
他顿了顿,语调微沉。
“地宫密道、先帝寝殿、慈宁旧院,全部封锁。凡曾执掌熏香、掌礼、司祭之职者,皆列名备案,听候问讯。”
谢无咎领命而去,步伐坚定,毫无迟疑。
孙德全战战兢兢立于门外,捧着拂尘命人送来的《秘祀篇》抄本,指尖发抖。
那是先帝年间流传下来的祭祀密典,记载着诸多禁忌仪式,包括“换诏安魂”之法——正是篡改遗诏的理论依据。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
他在地宫偏室见拂尘亲自监督焚烧此书。
火舌舔舐纸页,墨字在烈焰中扭曲消散,如同那些被掩盖多年的亡魂终得解脱。
“娘娘……”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不怕陛下日后后悔?毕竟……这些也是祖制啊。”
拂尘望着跳跃的火焰,神情平静如水。
“有些东西烧了,人才能活。”她轻声道,“就像守陵人处理怨骨,不是为了毁灭,是为了安魂。若让这些邪说继续流传,只会让更多人沦为权力的祭品。”
孙德全垂首不语,额上冷汗涔涔。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素衣女子,比任何一位凤冠霞帔的妃嫔都更像这座皇宫真正的祭司。
远处宫墙上,萧玄戈披氅而立,手中握着一枚新铸的虎符,上面刻着“清平”二字。
风雪扑面,他却久久不动。
他对身侧的谢无咎低语:“传令下去:即日起,废除所有祭祀密典,宗庙焚香须经御医三验。另设‘稽古司’,专查历代遗案,由昭训拂尘……兼领。”
谢无咎微怔,随即躬身:“遵旨。”
风雪未歇。
北岭风雪依旧。
根据老妪提供的线索,拂尘率队赶赴矿场西区一处废弃扫雪院。
途中柳青梧低声道:“师娘曾说,守陵祭使一旦失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