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前进刚走出自家院门,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往打谷场去,就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孩童的喧哗。
他抬头一看,只见以赵鹏为首的那帮小萝卜头,正神色匆匆、满头大汗地朝着他家院子跑来。
赵鹏跑在最前面,手里宝贝似的提着用细麻绳串起来的三条鲫鱼,每条都有三指来宽,十来公分长,鱼鳞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微光,尾巴还在无力地摆动。
其他孩子有的提着个小桶,有的拿着自制的简陋渔网,个个身上都或多或少溅了些泥点子,小脸晒得红扑扑的。
马前进这才恍然,怪不得今天自家卤味摊出摊、收摊都没见着这帮小子的身影,原来是趁着天气好,又组队下河摸鱼去了。
他们瓦窑村边上确实有一条小河,名叫玉带河,河水不深,清澈见底。夏天的时候,这里就成了村里男孩子们的天然游乐场,摸鱼、抓虾、打水仗,是常有的事。
马前进自己小时候也是其中的积极分子,经常和小伙伴们在河里一泡就是大半天,每次都弄得浑身湿透,像只泥猴子似的回家,没少被母亲李淑芬提着细竹条追着打,那“竹笋炒肉”的滋味,现在想起来屁股似乎都还有点条件反射似的发紧。
河边不远处,就是村里那片宽阔平整的晒谷场。
农忙时用来晾晒粮食,农闲时便是村民聚集闲聊的好去处。
谷场边缘,紧挨着河岸,长着一棵不知道有多少年岁的老柳树,树干粗壮得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枝条繁茂,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投下大片阴凉。
每到夏天,尤其是吃过晌午饭之后,村里的妇女们便喜欢搬个小板凳,或者直接坐在柳树根凸起的光滑部位,一边做着纳鞋底、缝补衣服之类的零碎活计,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摆着龙门阵。
马前进想起,自家奶奶毛秀英,平时就特别喜欢凑这个热闹。
她总是早早地吃过饭,拎着自己的小马扎,慢悠悠地晃到柳树下,找个既不晒又能听到大家说话的位置坐下,一边眯着眼打盹儿晒太阳,一边听着小辈媳妇们扯闲篇,偶尔插一两句话。
想起奶奶,马前进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一股复杂的暖流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
爷爷马建国和奶奶毛秀英辛苦了一辈子,养大了四个儿子。
在那个完全靠土地吃饭、物资极度匮乏的年月,要把四个半大小子都拉扯大,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幸好爷爷当年识些字,有点文化,又是村里生产队的保管员,多少算是个体面人,一家人的日子虽然清苦,倒也勉强能维持,每个儿子都或多或少读过几天书。
像自己老爸马礼明,就念到了小学二年级,后来因为一些特殊时期的风波,才没继续读下去。
马前进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几位伯伯家的情况:
大伯马礼仕,算是兄弟里最有出息的。八十年代就去了省城花城当工人,脑子活络,九十年代自己出来单干,搞起了建筑行业,包些小工程,也算是个小老板了。他和原配大伯母张巧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堂姐马倩。马倩学习好,后来在省城当了老师。但因为大伯母后来身体原因无法再生育,大伯便和她离了婚,又娶了现在的老婆乔桂芬,生了个儿子叫马伯安。马伯安比马前进大不了几岁,听说刚毕业两年,现在正跟在大伯身边,在建筑公司里学着做事。
二伯马礼途,就是最近和老爹闹矛盾的那位。他和二婶张桂兰生了一儿一女。二堂姐马明娥早几年就去省城打工了,听说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很少回来。二堂哥马大超,则一直留在家里,跟着他老爸干洗白灰、卖白灰的营生。
三伯马礼光,和三婶胡萍萍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长子马健,高中毕业三年了,也在花城打工。下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马杰和马聪,现在还在念初中。
最后就是自己家,马礼明和李淑芬,也只有他和妹妹马小蝶两兄妹。
马前进清楚,爷爷奶奶那一辈人,受传统思想影响很深,“多子多福”、“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
以前,他们一直最喜欢生了三个男丁的三伯家,就连当年分家、立户口的时候,都执意要跟着三伯马礼光过。
直到几年前爷爷因病过世,奶奶独自跟着三伯生活,才慢慢看清了三伯和三婶的某些为人处世—精明算计多于真心孝顺。
反倒是自家父母,虽然性子一个火爆一个泼辣,但心地善良,对老人是实打实地好,悉心照料,从不计较得失。
这两年,奶奶明显更愿意待在马前进家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毛秀英就在马礼光、马礼途和马礼明三个儿子家轮流住,一家照顾一个月。
大伯马礼仕在省城,离得远,没法亲自照顾,便每个月多给一些钱,算是尽孝心。规矩是,轮到哪家,另外两家每人每月给奶奶五十块钱零花钱,大伯则给一百块。这个月,奶奶正好轮到在二伯家住,下个月,就该到三伯家了。
马前进心里盘算着,正好去晒谷场看看奶奶,也顺便探探风声。
按照张婶那个热心肠又藏不住话的性格,只要她晌午没事待在打谷场,估计自家灰塘要转让的消息,这会儿早就添油加醋地传遍半个村子了。
他得去看看“宣传效果”如何。
他正打算迈步朝打谷场走去,跑在前面的赵鹏却先看见了他,扯着嗓子喊道:“前进哥!你们今天不是要去卖那个香喷喷的卤味吗?怎么还没出门啊?那正好!我一会儿就叫我妈过来买点!”
马前进闻言,不由得嘿了一声,心里觉得好笑。
这小子,早点不知道跑来,自家摊子都卖完收摊了。
“早就卖完收摊回来啦!”马前进大声回道。
“啊?!不是吧!这么快?!”赵鹏一听,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哭丧着脸,提着那三条鱼站在原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还想着让我妈买点猪耳朵尝尝呢……”
马前进看着他那副样子,虽然觉得好笑,但也理解。他知道这群小屁孩自己虽然没啥钱,但他们的父母可是潜在的客户啊!就算买不起整只的猪耳朵,半斤猪头肉总是消费得起的。
于是他耐着性子,放缓语气解释道:
“我家就在村口那棵老杨树底下摆摊,今天十一点来钟才去的。也是运气好,碰上几个大主顾,没多大一会儿就卖完回来了。你们要想买,明天可得让你妈早点去,去晚了可能就又没了。”
赵鹏听了,“哦”了一声,情绪还是有些低落,提着鱼就要往马前进家里钻,估计是去找马小蝶显摆他的战利品去了。
马前进忽然想起正事,又回头冲着他的背影问道:“哎!赵鹏,你们从河边过来,有没有经过打谷场?我奶奶,还有张婶他们,在不在那儿?”
赵鹏头也不回,一边往院里跑一边高声回道:“在呢在呢!我刚还听见张婶在那儿跟毛奶奶说什么灰塘的事,说得可起劲儿了!”
“好!知道啦!谢了啊!明天要买卤肉记得早点!”马前进朝着院里喊了一嗓子,心里有了底,转身便朝着打谷场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
打谷场,老柳树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柳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树荫下,果然坐着七八个妇女,还有一两个年纪更大的老太太。
她们有的手里拿着鞋底在纳,有的在择菜,有的纯粹就是摇着蒲扇闲聊天。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被太阳晒热的石头的混合气息,夹杂着女人们压低的嬉笑声和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在这些老人中间,马前进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奶奶,毛秀英老太太。
她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毛线帽,即使在夏天,老人也怕头受风。帽檐下,露出几缕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银发。上身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干净的青色对襟薄棉袄,下身是一条同色的的确良裤子,脚上是一双干干净净的圆口千层底布鞋。
她安静地坐在一个表面被磨得光滑的石墩上,背微微佝偻,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但眼神清亮,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慈祥与平和,正认真地听着身旁张婶和其他几个妇女高谈阔论,不时微微点头。
她的目光随意扫过场院,恰好看到孙子马前进正一边走,一边朝柳树下张望。
老太太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仿佛瞬间注入了光彩,她连忙抬起有些干瘦的手,朝着马前进的方向招了招,声音不大却充满慈爱地唤道:“前进!乖孙!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前几天不是听你妈说,你考完试了,要去你小姨家玩几天么?”
听到奶奶那熟悉而温暖的声音,马前进心头一热,小跑着来到柳树下,蹲在毛奶奶的身边。
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奶奶那只如同枯树枝般、布满了深深皱纹和凸起青筋的手掌。
触手处,皮肤干燥而粗糙,却带着老人的体温。
这一瞬间,马前进百感交集,鼻腔忍不住有些发酸。
上辈子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那时他刚参加工作不久,在隔壁长林县的一所乡村小学任教。有一次,他去一个住在深山里的学生家里家访,山里信号极差。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身体还算硬朗的奶奶会突然病危。
等他艰难地走出大山,接到家里打来的紧急电话时,得到的却是奶奶已经过世的噩耗……
那一刻,他如遭雷击,追悔莫及,恨不得时间能够倒流。
后来,他陆陆续续从父母和其他亲戚口中得知了奶奶病重期间的一些具体情况,尤其是三伯马礼光家的某些所作所为,让他一度愤怒到咬牙切齿,心里甚至冒出过一些极端可怕的念头。
可斯人已逝,生命无法重来,他无数次在深夜痛苦挣扎,最终也只能将那份悔恨与愤怒深深埋藏在心底。
此刻,感受着奶奶手掌真实的温度和粗糙的触感,听着她关切的话语,马前进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上苍,感谢它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能够弥补前世的遗憾,好好孝敬这位慈爱的老人。
他迅速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上不露分毫,依旧蹲在毛奶奶脚边,双手握着她的手,仰起脸,露出一个灿烂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阿奶,我过几天再去小姨家,这几天家里有点事。
您身体怎么样?最近胃口好不好?晚上睡得踏实么?”
毛奶奶看着孙子关切的眼神,脸上笑容绽放,她用力回握住孙子的手,带着点小骄傲说道:“好!好着呢!除了耳朵有点背,跟他们说话费劲点儿,其他啥毛病没有!一顿还能吃一大碗饭呢!奶奶这双眼睛,比你的还灵光!你刚从那头过来,隔老远奶奶就认出是你了!”
听到奶奶略带炫耀地说着自己身体情况,马前进心里暖暖的,又有些酸楚。
他配合着说道:“那是!我阿奶身体最棒了!我可比不上您,我那是看书的时候习惯不好,离得太近,把眼睛给看近视了。”
毛奶奶伸出另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打着马前进的手背,像是安慰,又像是叮嘱他要爱护眼睛。
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收敛了些笑容,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关切和一丝无奈反问道:“前进啊,奶奶听人说,你家跟你二伯家,前个儿又吵架了?是不是……又是因为那白灰生意上的事啊?”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了然和些许无力,“奶奶知道,肯定是你二伯那个犟驴又犯浑了,他那个脾气……唉,奶奶没本事,老了,说话他也不听了,劝不住他……”
马前进心里明白,毛奶奶这个月住在三伯家,离自家有点距离。
前天白天,父亲和二伯在灰塘边上吵架,看到的人多,消息传得快,奶奶估计是听旁人说的,但晚上二伯带着堂哥来家门口闹事、甚至要上房揭瓦的那一出,因为持续时间短,知道的人不多,奶奶应该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担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