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文学
一个火热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马车骨碌碌地行驶在官道上,将姜府那高耸的朱红大门、精致的飞檐翘角,以及门楣上那块御笔亲题的匾额,一点点地抛远,最终彻底消失在扬起的细微尘土之后。

姜沅静静地坐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内,许久,才缓缓抬起手,将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

清冷的晨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气息,吹散了几分车厢内的沉闷。她回望而去,京城那巍峨的轮廓在渐明的天光中显得庄严而遥远。鳞次栉比的屋宇,熟悉的街巷,以及那座困了她母亲一生、也困了她十几年的深宅大院,都正在视野里急速缩小,变得模糊。

她没有多少留恋。那里于她而言,并非温暖的归巢,更多的是一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她的目光掠过城郭,最终望向北方——那是她此行的方向,一片未知而广阔的天地。心中情绪翻涌,有离别的怅惘,有对母亲的深切牵挂,但更多的,是一种挣脱束缚后、混合着对未知风险的警惕与隐隐期待的复杂心绪。

放下车帘,她收回目光,车厢内重新变得昏暗而静谧。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马蹄嘚嘚,规律地敲击着耳膜。

坐在她对面的小桃,自上车起就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双手紧紧绞着衣角,眼圈还是红红的,显然还未从离愁别绪和對未来的恐惧中缓过来。她偷偷瞧了几次自家小姐,见她神色平静,甚至还在仔细地整理着袖口,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开口:

“小姐……我们、我们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小桃的声音微微发颤,“奴婢听府里那些走南闯北的采办说过,北边苦寒得很,一到冬天,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吐口唾沫都能立刻结成冰疙瘩……而且,而且那边还在打仗,胡人凶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

她越说越怕,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恐慌:“那位萧将军……听说他、他……”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但那“克妻”的恐怖传闻,早已深入人心。

姜沅抬起眼,看向这个自小跟着自己、性子单纯胆小的丫鬟。她知道小桃的害怕是真心实意的,并非作伪。她放缓了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怕了?”

小桃瑟缩了一下,老实地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奴婢……奴婢是担心小姐……”

“既来之,则安之。”姜沅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路是自己选的,怨天尤人毫无用处。边关苦寒,多备皮裘炭火便是;胡人凶蛮,自有将军和将士们抵御。至于将军……”她顿了顿,眸光清冽,“传闻未必是真。即便为真,日子也是人过出来的。未到绝境,何必先自己吓破胆?”

她这番话,既是对小桃说,也是对自己说。前行之路注定艰难,恐惧和退缩是最无用的情绪。

小桃似懂非懂地看着小姐,觉得小姐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得小姐的眼神比以前更亮,语气也更沉静,有一种让人莫名心安的力量。她嗫嚅着应了一声“是”,虽然心里还是害怕,但终究不敢再絮叨抱怨了。

姜沅不再多言。她从小几下方取出一本空白的账册和一支毛笔、一方小小的墨盒——这是她离府前特意让准备的。她将小几擦拭干净,铺开账册,开始研墨。

然后,在马车规律的摇晃中,她执笔蘸墨,就着车窗缝隙透入的微光,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记录起来。

“离京首日,晨。购得粗饼十张,铜钱二十文。”她写下第一行字。这是方才出发前,车夫老赵在城门口买的干粮。

小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谁在颠簸的马车上还能如此心无旁骛地写字算账,更何况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变、正奔赴未知前程的时候。

姜沅却做得极其自然。记录开销,核算用度,这本是她多年来在姜家帮着母亲打理那个小院时养成的习惯,也是她为数不多能感到踏实和拥有掌控感的事情。此刻,在这前途未卜的旅途中,做这些熟悉的事,更能让她快速平静下来,将纷乱的思绪集中于当下。

她不时会掀开车帘一角,观察外面的景象,并在账册边缘记下几笔:“巳时,过清河驿,路尚平坦,可见远处山峦。”“午时,路遇小型商队,驮货马匹三十余,皮毛药材为主。”

她记录的不只是账目,还有沿途的见闻、地貌、遇到的各色行人商旅。这些信息,或许将来都能派上用场。她的冷静和专注,渐渐感染了小桃,小丫头也开始学着帮忙整理东西,不再一味地惶恐不安。

旅途枯燥,日头渐渐西斜。马车驶入一段相对荒凉的路段,两旁是枯黄的草甸和稀疏的树林。

突然,马车猛地一顿,速度慢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老赵紧张的“吁——”声和马匹不安的嘶鸣。

“怎么了?”小桃立刻又紧张起来,抓紧了姜沅的衣袖。

姜沅蹙眉,再次掀开车帘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路中央,或站或坐地堵着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有男有女,还有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躲在大人身后,睁着惊恐又渴望的大眼睛望着马车。他们显然是从附近受灾地区逃难而来的,看到这辆虽不华丽但还算完整的马车,眼中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车夫老赵和随行的两名护卫家丁立刻紧张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棍棒上,厉声呵斥:“让开!快让开!冲撞了贵人,你们担待不起!”

流民们被呵斥得瑟缩了一下,但却没有散去。一个看起来像是为首的老者颤巍巍地上前一步,作揖哀求:“贵人行行好……俺们是从北边滁州逃水灾过来的,已经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求贵人行行好,赏口吃的吧……孩子快饿死了……”

他的声音凄苦,身后的流民们也纷纷跟着哀求起来,场面一时有些悲戚混乱。护卫们如临大敌,生怕这些饿极了的人会哄抢。

小桃吓得脸都白了,紧紧靠着姜沅。

姜沅的目光扫过那些流民,尤其在那些孩子干瘦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她看到的是真正的绝望和饥饿,而非歹意。

她沉吟片刻,忽然低声对小桃吩咐:“去,把我们带的那些粗饼和干粮取一大半来。”

小桃愕然:“小姐!那……那我们路上吃什么?而且,而且这些人万一……”

“照我说的做。”姜沅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冷静,“他们若是真敢哄抢,就不会只是哀求了。速去。”

小桃不敢再多言,连忙从座位下的箱笼里取出一个不小的布包,里面是足够他们几人吃两三日的干粮。

姜沅接过布包,对车外的老赵和护卫道:“不必驱赶他们。”她提高声音,对着那些流民,声音清亮却并不高高在上,“这些干粮,你们拿去分了吧。虽不多,也能暂缓饥渴。吃完尽快离开官道,寻个稳妥处安置,莫要拦路,以免引来官兵驱赶。”

流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后,顿时爆发出千恩万谢的声音。那老者更是激动得就要跪下磕头。

姜沅示意护卫将布包递过去,并维持秩序,让他们有序分发。

干粮很快被分完,流民们捧着来之不易的食物,感激涕零,果然依言迅速退到了路旁,让开了道路。

老者连连作揖:“多谢女菩萨!多谢女菩萨!好人必有好报!”

马车重新启动,缓缓驶过。姜沅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那些感激的目光。

小桃看着瞬间空瘪了许多的干粮袋,还是有些心疼和后怕:“小姐,您心肠也太好了……万一他们得寸进尺……”

“不过是些干粮,解决了眼下困境,他们自会离去。若强硬驱赶,反而可能激起变故。”姜沅语气平淡,重新拿起笔,在账册上记下一笔,“赠流民干粮若干,约合铜钱百五十文。”

她顿了顿,在备注栏里又添上一行小字:“滁州水患,流民南徙,路经此地。”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眼看向小桃,目光深远:“今日结下这点善缘,他日或许……罢了,但求心安而已。”

她不再多说,心中却明晰:在这世道,多个朋友未必多条路,但少个潜在的敌人,总是好的。尤其是在这前路漫漫、吉凶未卜的境地里。

马车继续向北而行,将那段小插曲抛在身后。车辙印深深浅浅地刻在官道上,延伸向望不见尽头的远方。

姜沅收起账册,闭目养神。方才那群流民绝望而又充满渴望的眼神,却在她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这世间苦难太多,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力所能及的一点善意。而自己的路,终究要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