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林枫那一记垫步冲拳击出的刹那,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得粘稠而缓慢。
在场的新兵们,包括班长李铁在内,看到的只是一记平平无奇、甚至因为力量不足而显得有些绵软的直拳。他们无法理解,为何教官陈山会如临大敌,甚至连瞳孔都收缩到了极致。
只有身处拳锋之下的陈山,才能真正体会到这一拳中蕴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林枫的拳头,速度不快,力量不强,但它出现的位置、时机、角度,以及那股锁定了他全身气机的森然意图,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他防御体系中最微小、最不易察觉的那个破绽。
那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势”。
这一拳看似攻击他的面门,实则封死了他向左闪避的所有路线。如果他向左移动,林枫的后手便会如影随形,直击他的软肋。如果他后撤,林枫的垫步已经抢占了中线,后续的攻击将会如潮水般连绵不绝。如果他格挡,对方那看似绵软的拳头里,隐藏着无数种变化,可以瞬间由拳变爪,擒拿他的手腕,甚至顺势攻击他的咽喉。
他被逼到了一个绝境。一个由一记最简单的冲拳,构建出的完美绝境。
他剩下的唯一选择,也是最本能的选择,就是向右侧身,用一个略显狼狈的沉肩动作,险之又险地让开这一拳。
这正是林枫想要的结果。
陈山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他的中门已经大开,重心也出现了瞬间的偏移。如果对方是真正的敌人,那么此刻,一把军刀,或者一记膝撞,已经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然而,林枫的拳头在距离他鼻尖不到三厘米的地方,戛然而止。
那股森然的杀意,也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枫收回拳头,静静地站在原地,脸色依旧苍白,呼吸略显急促,仿佛刚才那一拳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整个格斗场,鸦雀无声。
陈山僵在原地,后背的作训服,已经被一层细密的冷汗彻底浸湿。他看着眼前的林枫,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史前凶兽。
三成力?只防守不攻击?
现在想来,这是多么可笑的宣言。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算用上十成力,也未必能在这看似孱弱的少年手下,走过三个回合。
那根本不是格斗技巧,那是经过千锤百炼、从尸山血海里总结出来的,最纯粹、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陈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恢复了教官的威严。他的声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的干涩。
他没有对刚才的“喂招”做出任何评价,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枫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疑惑,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敬畏。
“所有人,带回!解散!”
陈山丢下这句话,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训练场,他的背影,竟显得有几分仓惶。
留下一群满头雾水的新兵,和同样陷入巨大震惊中的班长李铁。
“这……这就完了?”
“教官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他好像……很怕那个林枫?”
“我靠,刚才那一拳到底有什么名堂?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
议论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看向林枫的目光,都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击败赵猛,他们还可以归结为技巧和运气,那么刚才,连格斗教官都在他面前“落荒而逃”,这就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跑五公里都费劲的“关系户”,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李铁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带着九班回到了宿舍。他的心情比任何人都要复杂。作为班长,他本该为班里出了一个格斗天才而高兴,但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林枫身上那股神秘、疏离、以及深不可测的气质,让他感到了强烈的不安。这个人,就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
格斗课上的风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在整个新兵连里都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林枫的名字,第一次,不再是与“废物”、“关系户”等贬义词联系在一起。取而代之的,是“神秘”、“高手”之类的标签。
然而,这种关注并没有给林枫带来任何改变。
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在每一次体能训练中都挣扎在及格线的边缘,依旧在深夜无人的角落,用自虐般的方式,一点点地改造着这具孱弱的身体。
对于格斗场上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向任何人解释。对他而言,那不过是生存本能的一次无意识流露。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打好自己的基础,并不想过早地暴露在聚光灯下。
然而,麻烦,却总是不期而至。
这天下午,没有安排室外训练,内容是整理内务。
对于军人来说,内务,就是他们的第二张脸。窗明几净的宿舍,一尘不染的地面,以及那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砍般的“豆腐块”被子,是军营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也是新兵们必须攻克的第一道难关。
班长李铁,似乎是想将上午在格斗场上受到的冲击,通过其他方式找补回来。他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在宿舍里来回巡视,一张脸黑得能拧出水来。他的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瑕疵。
“张虎!你的毛巾边线没对齐!重来!”
“王磊!床单有褶皱,你是在上面烙饼了吗?给我拉平了!”
“还有你,赵猛!被子叠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包子吗?给我拆了重叠!”
训斥声不绝于耳,每个被点到名的新兵都垂头丧气,不敢有丝毫辩驳。
终于,李铁的脚步,停在了林枫的床铺前。
宿舍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幸灾乐祸地准备看好戏。在他们看来,林枫这个大少爷,格斗再厉害,整理内务这种细致活儿,肯定是一塌糊涂。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枫的床铺,异常整洁。
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脸盆毛巾摆放得井井有条,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而那床军绿色的被子,更是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线条笔直。
只是……
李铁的眉头,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他围着林枫的床铺,转了两圈,然后伸出那蒲扇般的大手,在被子上摸了摸,敲了敲,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林枫!”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如同炸雷。
“到!”林枫站得笔直,平静地回应。
“我问你,这是什么?”李铁指着那床被子,厉声喝问。
“报告班长,是叠好的被子。”
“叠好的被子?”李铁冷笑一声,声音提高了八度,“我让你叠的是‘豆腐块’!你给我叠的这是什么?压缩饼干吗?有棱是有棱,有角是有角,但你看看这厚度!这硬度!你是准备拿它上战场当防弹衣用吗?”
说着,他猛地一伸手,将林枫辛辛苦苦叠好的被子,整个掀翻在地。
“哗啦——”
军绿色的被子在空中散开,像一片枯叶,无力地落在地上。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林枫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叠的被子,确实不是标准的“豆腐块”。这是他前世在雇佣兵训练营里学到的一种野战行军被褥打包法。通过特殊的折叠和压缩技巧,可以将柔软的被褥,压缩成一个体积小、密度极高的硬块,便于携带,防水防潮,甚至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充当简易的掩体。
这种叠法,注重的是极致的实用性和效率,与解放军这种注重队列美感和纪律性的“豆腐块”,在理念上,有着根本的不同。
“我再问你一遍,军队的要求,是什么?”李铁逼视着林枫,咄咄逼人。
“报告班长,是绝对服从!”林枫大声回答。
“好!既然知道是绝对服从,为什么不按照标准来做?”李铁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枫脸上了,“你是不是觉得你格斗厉害,就可以不把内务条例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在部队,纪律大于一切!标准就是标准!没有为什么,只有执行!你,现在,马上,给我把被子重新叠好!叠不出标准的‘豆腐块’,今天晚饭你就看着我们吃!”
羞辱。
这是毫不掩饰的、当众的羞辱。
李铁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打压林枫那与众不同的“棱角”,让他明白,无论你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到了军营,是龙也得盘着!
所有人都以为林枫会反驳,甚至会像在格斗场上那样,展露出令人忌惮的一面。
然而,林枫只是静静地看着李铁,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片平静的思索。
几秒钟后,他立正,敬礼,大声回答:“是!班长!”
说完,他弯下腰,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被子,重新铺在床上,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对“豆腐块”的探索。
他没有再用自己前世的习惯,而是完全放空自己,像一块海绵,去吸收李铁刚才讲解和示范的每一个细节。
李铁见他如此顺从,倒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准备好的一肚子训斥都憋了回去。他冷哼一声,没有再管林枫,而是继续去检查其他人的内务。
林枫的动作,一开始显得有些笨拙。
“豆腐块”的精髓,在于“三分叠,七分整”。折叠只是基础,更重要的是后续的压、捏、抠、修等一系列精细化的整理过程。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
林枫将棉被按照标准的三折法折好,然后,他并没有急着去捏角和修边。
他闭上了眼睛。
在他的脑海中,李铁示范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被迅速地回放、解析、建模。他不是在模仿,而是在理解。
他开始思考,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形式主义的内务标准,背后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整洁好看?
不。
林枫那颗属于佣兵之王的、习惯于从本质上看待问题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很快,他得出了结论。
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塑造。
每天清晨,用半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去跟一床柔软的棉被较劲,将它从无形塑造成有形,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对心性的磨砺。它要求军人必须具备极度的耐心,去处理那些枯燥、重复的细节。它要求军人必须具备追求完美的偏执,去抠出每一个棱角,修平每一条边线。
更重要的是,它要求所有人都遵循同一个标准,用同一种方法,去完成同一件事情。
这,是在抹杀个性,是在锻造共性。
是在将一个个来自五湖四海、性格迥异的年轻人,塑造成一个个思想统一、行动一致的标准化战斗零件。
这种对细节近乎变态的苛求,最终会内化为一种本能——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对标准的绝对执行。当一个士兵,连叠被子这种小事都能做到不差分毫时,那么在战场上,他执行战术命令时,也同样不会有任何的折扣。
想通了这一点,林枫心中豁然开朗。
他终于理解了这支军队与他曾经所属的那个地下世界的根本不同。
雇佣兵,是狼。追求的是个体的生存能力和杀戮效率。
而军人,是机器。追求的是整体的纪律性、协同性和无条件的服从。
叠被子,就是给这台庞大战争机器,拧上第一颗标准化的螺丝。
“原来如此……”
林枫低声自语,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他不再有任何的抵触和不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开始动手了。
他那双曾经在无数精密武器上游走、能够感知到零点零一毫米误差的手,此刻,开始在一床柔软的棉被上,展现出了它真正的恐怖之处。
他的手指,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沿着被子的边缘,轻轻地捏、拉、扯。他的手掌,则像一块滚烫的烙铁,一遍又一遍地在被子表面抚过,将里面每一丝顽固的空气都挤压出去。
他的动作,充满了某种机械般的美感。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每一个发力,都恰到好处。
前世养成的、对细节的极致掌控力和强大的肌肉记忆,在这一刻,与“豆腐块”的制作原理,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宿舍里,其他新兵还在为自己的“包子”和“枕头”唉声叹气,而林枫的床铺上,一个奇迹,正在悄然诞生。
十分钟后。
当李铁再次巡视到林枫床前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那床军绿色的被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宛如用尺子量着切割出来的碧绿色“豆腐块”。
那线条,笔直得如同刀锋。
那棱角,锐利得仿佛能割手。
那表面,平整得可以当镜子。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这块“豆腐”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甚至比他自己这个八年老兵叠出来的,还要标准,还要……有杀气!
“这……这是你叠的?”
李铁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弯下腰,几乎是趴在了床上,用一种近乎朝圣的眼神,仔细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艺术品”,甚至不敢伸手去触摸,生怕破坏了这份完美。
林枫立正站好,平静地回答:“报告班长,是!”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床被子上,眼神中充满了震撼和不可思议。
他们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分钟前,连“豆腐块”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一个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典范!
这已经不是天赋能解释的了,这简直是妖孽!
李铁缓缓地直起身,他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平静、眼神无波的新兵,心中那团名为“困惑”的迷雾,变得愈发浓厚。
格斗,是妖孽。
叠被子,也是妖孽。
这个叫林枫的年轻人,身体孱弱得像个废物,但在某些方面,却又展现出神一般的学习能力和执行力。
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李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还行,继续保持。”
说完,他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转身快步走出了宿舍。只是那略显僵硬的背影,暴露了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而林枫,看着床铺上那块完美的“豆腐块”,嘴角,勾起了一抹无人察觉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知道,他已经开始,真正地理解这个世界,理解这身军装的意义了。
兵王之路,不仅仅是体能与技巧的磨砺,更是思想与灵魂的融入。
今天,他学会了叠被子。
也学会了……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