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遇在原地僵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脸上的颜色变来变去,比染坊的布还精彩。
那头老母猪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哼唧声越来越大,带着明显的不满。
它大概觉得,我这“妾室”的表态还不够恭敬,它这“正妻”的威风还没抖够。
“哼哧!哼哧哧!”
猪嘴甚至试图去拱池遇的下巴。
池遇被拱得回过神来,脸上那伪装的温柔几乎挂不住,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却又强行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我,试图找回主动权。
“阿月,你……你此话当真?”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自然是当真。”我笑容不变,甚至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摸那猪头,表示亲善。
老母猪警惕地一偏头,小眼睛里全是傲慢。
我的手落空,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拂了拂衣袖。
“夫君与姐姐情深义重,令人动容。我岂是那等不识趣、善妒的妇人?”
我把“姐姐”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门口不知是谁,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随即又赶紧捂住嘴。
但那股想笑的情绪是捂不住的,在人群里弥漫开来。
池遇的脸更黑了。
他大概预想过我的一千种反应,唯独没料到这一种。
甘愿为妾?
还叫一头猪姐姐?
这比他借猪杀人的计划还要荒诞!
可偏偏,我这“深明大义”、“委曲求全”的姿态,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他若不同意,就是他这“找到一生挚爱”的说辞站不住脚,是他无理取闹。
他若同意……难道真娶一头猪做正妻?让我为妾?这传出去,他池遇就不是疯子,而是千古笑话了!
长公主还会要他这么一个娶过猪的“驸马”吗?
我看着他眼底的挣扎和算计,心里冷笑。
这就难受了?
这才哪到哪。
“夫君,”我柔声提醒,带着几分关切,“姐姐一路劳顿,怕是渴了饿了,快抱进去歇息吧,我这就去给姐姐准备些吃食。”
说完,我不再看他那张精彩纷呈的脸,转身就往厨房走。
姿态从容,步履平稳。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以及,那头老母猪愈发响亮的、催促的哼唧声。
“哼哧!哼哧哧!饿!吃!”
走进厨房,关上门。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脱力般滑坐在地上。
脸上的笑容瞬间崩塌。
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愤怒地嘶吼。
恨意像毒藤,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
上辈子被关在柴房的霉味,那屁的恶臭,窒息死亡的痛苦,还有死后看到他们双宿双飞的刺目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池遇。
林白栀,我的好表妹,尊贵的长公主。
你们欠我的,我要你们,百倍千倍地偿还!
还有那头畜生!
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不能乱。
现在,优势在我。
他们以为我还是上辈子那个一点就炸的蠢妇。
殊不知,猎人和猎物的位置,已经调换。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目光扫过厨房。
米缸快空了。
案板上只有几根干瘪的菜叶。
角落里,堆着一些准备喂鸡的糠和泔水。
我走过去,看着那浑浊不堪、散发着馊味的泔水桶。
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的“好姐姐”。
你的“接风宴”,来了。
我挽起袖子,没有丝毫犹豫。
舀起一大勺混杂着烂菜叶、馊饭粒的泔水,倒进一个还算干净的破陶碗里。
又从那点可怜的米缸底,刮出最后一把略微发黄的陈米,混了进去。
想了想,我走到后院,从鸡食槽里,捡了几块被鸡啄得乱七八糟的菜帮子,用手掰碎,撒在上面。
色彩丰富,层次分明。
绝对“配得上”它正妻的身份。
我端着这碗“精心准备”的“佳肴”,重新走进堂屋。
池遇还抱着猪站在那里,脸色铁青,进退两难。
邻居们还没散,挤在门口看热闹,交头接耳,眼神古怪。
见我出来,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我手上那碗东西上。
空气再次安静。
我能感觉到池遇的视线落在那碗泔水拌糠米上,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胃里似乎在翻腾。
“阿月!你……你这是做什么!”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呵斥,带着难以置信。
我一脸无辜,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看向他怀里的老母猪。
“夫君,这是我给姐姐准备的吃食。家里……不宽裕,这是最好的东西了。姐姐千万别嫌弃。”
说着,我把陶碗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凑到猪鼻子下面。
“姐姐,快趁热吃吧。”
老母猪低头嗅了嗅。
它的小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是嫌弃。
但或许是真的饿了,或许是觉得我这“妾室”进贡是理所应当,它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嘴,呱唧呱唧地吃了起来。
吃得汁水四溅,哼唧作响。
十分香甜的样子。
池遇的脸,由青转绿,由绿转白。
他看着那猪狼吞虎咽地吃着泔水,看着那馊臭的汁液溅到他干净的衣袍上。
我能看到他额角的青筋在跳动。
他抱着猪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是气的,也是恶心的。
门口不知是谁,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池秀才!你……你这媳妇……和猪……真是……天造地设啊!哈哈哈哈!”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憋不住了。
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哎哟喂!池遇家的,你这妾室当得,可真够贤惠的!”
“这猪夫人吃得可真香!看来是真爱没跑了!”
“池秀才,好福气啊!齐人之福!哈哈哈哈哈!”
池遇站在那里,承受着所有人的嘲笑和指指点点。
他这辈子,大概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他精心设计的“深情”戏码,彻底变成了一场滑稽透顶的闹剧。
而这一切,都是我,他这个“深明大义”的“妾室”,一手促成的。
我微微低下头,掩去眼底冰冷的笑意。
难受吗?
恶心吗?
这才只是开始。
我的好夫君。
你和你的“一生挚爱”,好好享受吧。
老母猪吃得很快,一碗泔水拌饭很快见了底。
它甚至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陶碗,然后抬起沾着残渣的猪嘴,满足地打了个带着浓重泔水味的嗝。
“嗝~~~”
悠长,响亮。
喷了池遇一脸。
池遇猛地闭上眼,脸皮抽搐,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他猛地将猪往地上一放,动作粗鲁,再也维持不住那虚假的温柔。
“够了!”他低吼一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狼狈。
老母猪被摔得一趔趄,不满地冲他哼唧了几声。
我适时地上前,掏出怀里一块还算干净的旧手帕,柔声道:“夫君,快擦擦脸。姐姐……姐姐它也不是故意的。”
我的手还没碰到他,他就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躲开,眼神锐利如刀地刺向我。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错愕和慌乱,只剩下被戏弄后的冰冷和审视。
他在怀疑。
怀疑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怀疑我这突如其来的“顺从”背后,藏着什么。
我不闪不避,迎上他的目光,眼神依旧“真诚”而“温顺”,甚至还带着一丝被他呵斥后的委屈。
“夫君……你、你凶我……”我眼圈微红,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我只是……只是想照顾好姐姐……”
门口的哄笑声小了些,变成了窃窃私语。
“啧,池秀才这就不对了,人家媳妇都这么委曲求全了……”
“就是,娶个猪回来,还不让人家媳妇伺候了?”
“看他那样子,好像还挺不乐意?不是他自己说要娶的吗?”
舆论,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偏向我。
池遇死死地盯着我,胸口起伏。
他不能发作。
他一旦发作,他“深情”的人设就彻底崩塌,他所有的计划都会被打乱。
他必须咽下这口气。
必须继续把这出荒诞的戏,演下去。
至少,在达到目的之前,他得演。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底的暴戾,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月……我……我不是凶你。”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只是……只是它刚来,我……我心情有些激动。”
他指了指地上的猪,那“激动”二字,说得无比艰难。
“我明白的,夫君。”我破涕为笑,善解人意地点点头,“那……夫君和姐姐的屋子,我这就去收拾?”
池遇的脸色又是一变。
屋子?
难道真要他和这头猪同床共枕?
我看着他那吃瘪的样子,心里畅快无比。
上辈子,他就是以“怕我惊扰他的挚爱”为由,把我赶去柴房,他自己和那头猪住在我们的卧房里。
这辈子,我主动提出来。
我看你怎么接。
“不……不用!”池遇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有些变调。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下来:“它……它怕生,需要熟悉环境。就先……先安置在堂屋角落吧。我……我陪着她。”
“哦……”我恍然大悟状,“夫君对姐姐,真是体贴入微。”
我走到我们曾经的卧房门口,推开门,对着里面指了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口的人听见:“那夫君和姐姐今晚就睡这里?我把被褥铺厚些,姐姐皮糙肉厚,想必不会着凉。”
“噗——”
“哈哈哈!”
门口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
池遇的拳头攥紧了,指节泛白。
他死死瞪着我,眼神像是要在我身上剜出两个洞。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随你。”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弯腰想去抱那头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那老母猪却不肯配合。
它大概是吃饱了,有了力气,又或者是被刚才池遇摔那一下惹恼了,见池遇来抱它,它哼唧一声,灵活地一扭身子,躲开了。
然后,迈开四蹄,就在堂屋里溜达起来。
这里嗅嗅,那里拱拱。
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它走到墙角放着的,池遇最珍爱的那盆文竹旁,抬起后腿。
“哗——”
一泡腥臊的猪尿,精准地浇灌了下去。
那盆青翠的文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
池遇:“!!!”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
那文竹,是他考秀才那年,长公主林白栀私下赠予他的“鼓励”。
他一直当眼珠子似的养着。
现在,被他的“一生挚爱”,一泡尿给糟蹋了。
“畜生!”他再也忍不住,低骂出声,抬脚就想踹过去。
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声音带着惊慌和劝解:“夫君!不可啊!那是姐姐!你怎么能打姐姐呢!”
我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去。
“什么?池秀才要打猪夫人?”
“哎哟!这刚过门就要动手啊!”
“啧啧,看来这感情也没多深嘛……”
池遇被我拉着,听着外面的议论,看着那头还在得意哼哼、继续搞破坏的猪,浑身都在发抖。
那是气的,也是憋的。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眼神阴鸷得吓人。
“柳倾月,”他压低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你最好适可而止!”
我睁大眼睛,依旧是无辜的表情,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夫君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妾身只是在维护姐姐啊。”
他死死盯着我,半晌,忽然冷笑一声。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豁出去的疯狂。
“好,很好。”他不再去看那头猪,也不再理会门口的哄笑。
他转身,对着门外朗声道:“诸位乡亲做个见证!我池遇,今日娶……娶朱氏为正妻!柳氏贤惠,甘为妾室!日后,还望诸位多多照应我……我这一家!”
他把“朱氏”和“一家”这几个字,咬得极重。
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把他那荒诞的决定坐实,也把我牢牢绑死在这荒诞的局面里。
他想用这种方式,反将我一军。
告诉所有人,包括我,这事,就这么定了!
你柳倾月,以后就是猪的妾!
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门外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哄笑和“恭贺”声。
“恭喜池秀才!贺喜池秀才!”
“恭喜猪夫人!贺喜柳姨娘!”
“哈哈哈哈!”
在一片混乱和恶意的“祝福”声中,池遇死死地盯着我。
我也看着他,脸上依旧挂着那标准化的微笑。
心里,一片冷寂的嘲讽。
定吧。
就这样定下吧。
池遇。
这通往驸马之位的路,可是你自己亲手,用泔水和猪尿,铺平的。
你可别,后悔。
那头被赐名“朱氏”的老母猪,在堂屋正中央瘫了下来。
肚皮随着呼吸起伏。
带着泔水味的鼾声,震天响。
它倒是随遇而安。
池遇站在一片狼藉中,脸色铁青。
他珍爱的文竹淹死在猪尿里。
地上还有它刚刚溜达时蹭上的泥印和不明污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泔水、猪骚和馊味的复杂气息。
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笑够了,也渐渐散了。
只是那窃窃私语和时不时投来的怪异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池遇背上。
他猛地转头看我。
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柳倾月,”他压着嗓子,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搞什么鬼?”
我正拿着扫帚,小心地避开“朱氏”庞大的身躯,清扫它蹄子带进来的泥块。
闻言,我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委屈。
“夫君何出此言?妾身只是在尽本分,伺候姐姐和夫君啊。”
我着重咬了“姐姐”两个字。
池遇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几步跨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力气大得吓人,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上辈子,他就是用这双手,温柔地扶过长公主林白栀的鬓发。
也是用这双手,冷漠地指挥下人,将我被猪屁熏死的尸体用破席子一卷,扔去了乱葬岗。
恨意如同冰锥,刺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但我脸上,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甚至,眼圈还配合地红了些。
“夫君,你弄疼我了……”我声音细细的,带着颤。
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和恨意。
他找不到。
我藏得太深了。
深得像一口古井。
他最终松开了手,语气带着一种烦躁的警告:“你最好安分点!别耍花样!”
我揉着发红的手腕,垂下眼睫,轻声应道:“妾身知道了。”
心里却在冷笑。
安分?
上辈子我倒是安分了。
安分地死在你们的算计里。
这辈子,该轮到你们不安分了。
池遇不再看我,像是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他烦躁地在堂屋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呼呼大睡的“朱氏”,又扫过这个曾经充满我们虚假回忆,此刻却猪骚冲天的家。
“我去书房。”他丢下这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
把他“一生挚爱”的“正妻”,独自留给了我这个“妾室”。
很好。
我放下扫帚,走到“朱氏”身边。
它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丝泔水的残渍。
我蹲下身,近距离看着这头畜生。
皮毛粗糙,沾着干涸的泥点,浑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就是这样一头东西,上辈子要了我的命。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它硬撅撅的鬃毛。
它似乎在睡梦中有所察觉,哼唧了一声,扭了扭身子。
“姐姐,”我声音低得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带着冰冷的笑意,“好好睡。”
“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