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府门前,朱漆大门紧闭。
高墙之内,是腐朽的过去。
高墙之外,是冰冷的现实。
几十辆大车在雪中压出深辙,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李俊逸和十几名玄甲亲兵如铁塑,沉默地隔开那些从街角、茶楼、甚至对面当铺二楼窗户后投来的,混杂着探究、幸灾乐祸与冰冷算计的视线。
全建安城都在等着看一个笑话。
看她,萧清晏,这只刚与家族决裂,气昏了亲爹的“雏凤”,如何收场。
萧清晏立于风中,玄色风帽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段轮廓分明的下颌。
她没有看那扇门一眼。
她的目光越过高耸的屋脊,直直刺向京城最繁华的中轴——朱雀大街。
那里,是权力的心脏。
她能感受到妹妹萧清荷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在微微发抖,
那不是因为冷,是十三岁的少女面对未知命运时的本能恐惧。
萧清晏反手,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小手,用自己的体温,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别怕,有我。
“周伯。”
她的声音穿透风雪,不带情绪。
老管家周伯佝偻的背猛地挺直,像是被注入了铁。
他疾步上前,声音嘶哑。
“老奴在!”
“去‘故人居’。”
萧清晏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开府。”
故人居?!
三个字,如重锤砸在冰面上,让暗处凝固的气息瞬间碎裂。
对街茶楼二楼雅间,一名为豪客添水的茶博士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他却浑然不觉,眼中满是骇然。
周伯浑浊的老眼爆出精光。
他扑到一辆马车旁,哆嗦着手,从箱子夹层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扁平木盒。
他剥开油布,打开盒盖,动作虔诚得像在开启圣物。
一张泛黄的纸,被他高高举过头顶,纸上的朱红御印在铅灰色的天光下,刺目如血。
“郡主有令!”
周伯的声音,是用尽一生忠诚吼出来的激昂。
“开——‘故人居’!”
“此乃先帝御笔亲赐,我故王妃林氏之陪嫁私邸!”
“地契在此!”
哗——
暗处的人群彻底骚动。
先帝御赐!
亡妃私邸!
这不是丧家之犬,这是手握王牌,猛虎归山!
萧清晏抬手,那张承载着过往与未来的地契,稳稳落入她掌心。
她捏着这张纸,目光扫过那些看不见的角落,声音清晰地传遍长街。
“父王新欢在侧,其乐融融。”
“我这等碍眼之人,自当退避,免扰雅兴。”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淬着冰。
“我母新丧,尸骨未寒。”
“为人子女,当守孝三年,以慰亡魂。”
“今日迁入亡母旧邸,设灵堂,奉香火,此乃人子之道!”
她猛地提高音量,声如鹤唳,震落檐上积雪。
“此乃天理人伦,大孝所在!”
“敢问诸君,我萧清晏此举,何错之有?!”
“何人——敢议?!”
长街死寂。
一场决裂叛逆,被她用“孝”字这把最锋利的刀,雕琢成了无可指摘的丰碑。
她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手将“不慈”与“寡情”的罪名,钉死在了镇南王府的门楣上。
那些窥探的目光里,幸灾乐祸消失了,换上了深深的忌惮。
这位郡主的刀,不仅见血,更诛心。
“列队!”
李俊逸一声低喝。
唰!
十几名玄甲亲兵瞬间变换阵型。
一股百战余生的铁血煞气轰然爆发,冲散了长街的阴冷。
车轮再次滚动。
这一次,不再是仓皇迁徙,而是一场无声的宣告。
玄甲军士在前开道,战靴踏地,沉重整齐,震得青石板隐隐发颤。
装载着王妃嫁妆的马车紧随其后,碾过方才所有的轻蔑与嘲讽。
周伯等忠仆昂首挺胸,簇拥着中央那辆最朴素的玄色马车。
黑色的铁流,沉默,肃杀,浩浩荡荡地驶离镇南王府。
向着朱雀大街的方向,高调进发。
所过之处,行人避让,车马噤声。
朱雀大街,望江楼。
三皇子韶羿捏着琉璃杯,目光穿透雕花长窗,将下方那支煊赫的车队尽收眼底。
身旁的心腹幕僚张先生,满脸震撼。
“殿下,这萧郡主……竟还有如此后手?”
“先帝御赐的私邸!这简直是神来之笔!她这是……算准了今日之局?”
“后手?”
韶羿轻笑一声,眼神灼热。
“张先生,你看错了。”
“这不是后手,是她唯一的路,也是她早就该走的路。”
他放下酒杯,身体前倾,目光追随着那个端坐马上的玄色身影。
“她不是在找个容身之所。”
韶羿的声音里,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她是在拿回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她母亲的根基,她母亲留给她的……王国。”
“这不是在躲,是去——归位!”
张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
“割袍断义是破釜沉舟,亮出‘故人居’,是宣示主权。”
“从今往后,建安城里,再无镇南王府郡主。”
“只有手握兵权、坐拥私邸、名正言顺为母守孝的……惊澜郡主,萧清晏!”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殿下,此举一出,朝中那些仍感念老王妃恩德,却因王爷昏聩而蛰伏的旧部,恐怕都会闻风而动。
她这一手,不仅是立府,更是在竖旗啊!”
“好一个以孝为刀,兵不血刃!”
韶羿抚掌而叹,笑意更深。
“秦辰那老狐狸,想用‘忤逆’的大棒敲死她?”
“嘿,这下棒子没落下,反被她母亲二十年前留下的盾,震麻了手。”
“本王现在真想看看,相府里那张老脸,该是何等精彩!”
相府书房。
檀香袅袅,秦辰此刻的心情,无法用精彩形容。
心腹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将街上的见闻一字不漏地汇报。
“……免扰父王雅兴……”
“……尽孝守灵……”
“……大孝所在……”
“……何人敢议……”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滚烫的针,扎进秦辰的耳朵里。
他手中的狼毫笔,悬在奏疏上,迟迟没有落下。
那上面,是他刚写好的,罗列着萧清晏“忤逆不孝,分裂王府,其心可诛”的条条罪状。
笔锋如刀。
可现在,这把刀,更像一个笑话。
递上去,就是自取其辱。
啪嗒。
他手中的笔,被硬生生捏断。
浓黑的墨汁,溅在他紫色的蟒袍上,晕开一片无法洗去的污迹,像他仕途上永远洗不掉的“南蛮之耻”。
他精心编织的“忤逆”罪名,被对方一个“孝”字,搅得粉碎。
他脸上暴起的青筋缓缓平复,怒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怒之后的冰冷。
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也是一个雪天。
他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到那个名动西凉的女人,林之仪。
她也是这般,在一众娇柔的贵女中,冷静得像一块冰,眼神清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那时他便觉得,这种女人,若不能为己所用,便必须毁灭。
他以为自己做到了。
没想到,她死了,却留下一个更锋利的翻版。
“有趣。”
他看着那团被他揉成废纸的奏疏,像在看一个死人。
“去查。”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心腹如坠冰窟。
“传令给暗桩,动用所有关系,掘地三尺也要给本相查清楚!”
“第一,‘故人居’多年无人居住,查清内部现在是谁在打理,这些年里面藏了什么人,走了什么账!”
“第二,立刻审问王府那些被清退的旧人,我要知道,周伯那些老东西,除了账本,还带走了什么!”
“第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派人盯紧京中所有与西凉林家有旧的官员武将,看谁敢在这个时候,去‘故人居’送第一份礼!”
他最后看向心腹,一字一句地补充。
“我要查的,不是萧清晏。”
“是那个女人,林之仪……到底还留了多少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