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物科那扇厚重的防磁门在我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叹息。
空气里弥漫着电子元件散热片的焦糊味和精密仪器特有的冰冷气息。
小王将那个承载着唯一希望的U盘接入数据恢复台，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他年轻却布满血丝的眼睛。
“陈顾问…物理层读取…有残存数据碎片…像被硬物划伤的旧胶片…”他声音干涩，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屏幕上，破碎的像素点艰难聚合，拼凑出几行残缺的宋体字：“关于河湾新城项目…加速清场…确保进度…赵东来”
那个名字像冰锥扎进视网膜！
“公章！扫描区域…没有公章痕迹！”
窗外，尖锐的刹车声混合金属扭曲的爆鸣撕裂寂静。
小王的手机屏幕亮起，最后一条短信孤零零地躺着∶“U盘有毒，别碰。”
—
证物科那扇厚重的、包裹着铅层和特殊合金的防磁门，在陈旭身后缓缓合拢，铰链发出低沉而悠长的金属摩擦声，如同一声疲惫不堪的叹息，最终隔绝了走廊里那些压抑的脚步声、模糊的低语和无处不在的、令人神经衰弱的白炽灯光。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凝滞，带着一种独特的、混合了无数精密电子元件长时间工作后散热片散发的、微弱的焦糊气味，以及仪器内部循环冷风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金属气息。这股味道钻进鼻腔，带着一种无菌手术室般的、令人下意识屏息的肃杀感。几排高大的黑色机柜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沿着墙壁排列，指示灯如同鬼魅的眼睛，闪烁着幽绿、暗红或冰冷的蓝光，发出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蜂鸣。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是这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恒定而压抑。
年轻的证物技术员小王，就坐在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布满各种接口和线缆的操作台前。操作台上方，三块巨大的曲面显示屏并排悬挂，此刻只有最中间那块亮着，散发着一种幽邃的、仿佛来自深海之底的蓝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异常冰冷，将小王年轻但此刻却布满疲惫血丝的脸庞映照得一片惨青。他的嘴唇因为缺水而有些干裂起皮，眉头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袋沉重地垂着。
他面前的台面上，那个承载着唯一渺茫希望的、银色金属外壳的加密U盘，正通过一条粗壮的、屏蔽性能极佳的数据线，连接在操作台一个特定的、闪烁着红色指示灯的接口上。U盘本身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陈旧，边缘还有几道细微的划痕，此刻却像一个蛰伏的微型核弹，牵动着房间里两个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陈旭站在小王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覆盖着吸音材料的墙壁。墙壁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试图驱散他身体内部不断翻涌上来的、因为紧张和强光环境残留的不适而引发的灼热感。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自己急促的呼吸或者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会干扰到小王的操作。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块幽蓝的屏幕上，瞳孔因为高度集中而微微收缩。每一次屏幕上的光标闪烁，每一次硬盘读取灯轻微的跳动，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陈顾问…” 小王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又像是声带被无形的焦虑磨损。他抬起手，用指关节用力按了按自己突突狂跳的太阳穴，目光却没有离开屏幕分毫。“物理层读取…非常困难…底层扇区有大量坏道…像是…像是被硬物反复刮擦过的老式胶片…数据支离破碎…”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
他的手指重新落回布满按键的机械键盘上，不再犹豫，开始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频率敲击起来！嗒嗒嗒嗒嗒嗒…密集而急促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骤然爆响，如同暴雨敲打在铁皮屋顶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节奏！每一下敲击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屏幕上，幽蓝的光幕剧烈地闪烁起来，无数黑色的命令行窗口如同瀑布般飞速刷新滚过，密密麻麻的字符和代码如同狂舞的幽灵，令人眼花缭乱。
陈旭的心脏随着那密集的键盘声疯狂擂动！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窒息感。物理层…坏道…刮擦…这些冰冷的术语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他仅存的希望。难道那份名单…那些指向黑暗核心的证据…真的就这样被彻底抹除了？连一点残渣都不剩？
就在这时！
幽蓝的屏幕中央，那如同深海漩涡般缓慢旋转的等待图标猛地一滞！紧接着，大片大片雪花般的噪点和扭曲破碎的色块如同沸腾的开水般疯狂涌现、翻滚！整个屏幕剧烈地闪烁、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坚持住…妈的…给我出来！” 小王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浸湿了他鬓角的头发，顺着惨青的脸颊往下淌。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残影！
屏幕在剧烈的闪烁和扭曲中，那些疯狂跳动的噪点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强行约束，开始艰难地、极其不稳定地向着屏幕中心汇聚！如同亿万只破碎的萤火虫，在狂暴的飓风中试图聚拢成一束微弱的光。像素点剧烈地颤抖、跳跃、撕裂、又重新组合…过程缓慢得令人发狂，充满了令人牙酸的电子噪音。
陈旭的瞳孔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放大，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几乎要贴到冰冷的操作台边缘。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那片疯狂变幻的光影中心，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提到了嗓子眼！出来！一定要出来！
终于！
在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屏幕中央那片沸腾的噪点猛地一定！虽然边缘依旧模糊扭曲，虽然底色是令人不安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红色，但几行残缺不全的宋体字，如同从地狱深处艰难爬出的鬼魂，极其不稳定地、断断续续地呈现在幽蓝的屏幕背景之上！
陈旭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几乎是扑到了屏幕前，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他的眼睛瞪得滚圆，贪婪而急切地捕捉着屏幕上每一个勉强可辨的字符，如同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了绿洲的幻影：
“…关于…河湾新城项目…加速清场…确保进度…”
“…阻挠…从严…处理…”
“…维稳…为要…赵东来…”
赵东来！
那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又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扎进了陈旭的视网膜！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疯狂上窜，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头皮阵阵发麻，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
副市长赵东来！
河湾新城项目的直接分管领导！海川集团在市政层面最有力的支持者和推动者！那份被抹掉的名单里最顶端、最不可能被撼动的大人物！他的名字，竟然会以批示的形式，如此赤裸裸地、残破却清晰地出现在这个从死亡记者周倩手机里抠出来的、被反复蹂躏过的U盘碎片里！
“加速清场”！“确保进度”！“从严处理”！
每一个词组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旭的心上！这哪里是什么正常的项目推进批示？这分明就是一道盖着权力印章的、对河湾村那些“不识相”的举报者们进行残酷镇压和清除的许可令！刘金生被抛尸江滩！吴医生被拖走灭口！那些被抹掉的名单上的人…他们遭遇了什么？或者即将遭遇什么？
巨大的冲击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陈旭的全身！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扶住冰冷的操作台边缘，才勉强没有栽倒。胸前的警徽，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开肉绽！他服务的系统…他头顶的天…竟然就是这个样子？！
“公章！扫描区域！快！” 陈旭猛地扭头，朝着同样被屏幕上那个名字惊得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的小王嘶声吼道！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调，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证据！必须有公章！没有公章的批示，就是一张废纸！就是可以轻易推脱的、毫无法律效力的东西！
小王被吼得一个激灵，瞬间回过神来。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手指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异常迅捷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屏幕上的光标疯狂闪动，一个高亮的光框迅速锁定了文件末尾、落款姓名“赵东来”下方的那片空白区域。
幽蓝的屏幕上，代表深度扫描的进度条开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蠕动。一束肉眼不可见的、高强度的红外激光从仪器内部射出，聚焦在U盘芯片上那片理论上应该留有公章印痕或特殊加密标记的物理区域。
嗡——
仪器内部发出一阵低沉的、功率提升的嗡鸣。屏幕上，扫描区域被无数倍放大，每一个微米级的物理结构都被清晰地解析出来。
陈旭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被高亮聚焦的区域。心跳声在耳膜里如同擂鼓。公章…一定要有公章…哪怕只有半个模糊的印痕…只要一点点…
屏幕上，被放大到极致的物理结构图清晰得如同显微镜下的切片。芯片表面布满了极其细微的、如同山川沟壑般的电路纹理。然而，在赵东来签名下方那片本应留有特殊压痕或油墨残留的区域——
光滑如镜！
没有任何凹陷！没有任何凸起！没有任何油墨或特殊材质的残留颗粒！只有冰冷的、平整的、反射着仪器探针红光的硅基板！
就像从未有任何东西触碰过那里！一片彻底的、令人绝望的空白！
“没…没有…” 小王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无形力量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扫描区域…没有任何公章痕迹…物理层面…完全空白…”
轰！
陈旭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一片漆黑，紧接着是无数金星乱冒！那股熟悉的、源自强光刺激的眩晕感和颅腔深处的剧痛如同失控的野兽，猛地挣脱了束缚，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的吸音材料吸收了撞击的闷响，却无法缓解那几乎要撕裂他头颅的剧痛！他死死捂住额头，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后背！
没有公章！一份没有公章的副市长批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可以是赵东来亲笔所写，也可以被轻易地否认为伪造！意味着它毫无法律效力，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成为构陷的证据！意味着他们拼着暴露内鬼风险恢复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张指向权力巅峰的、却无法作为武器的废纸！
绝望！冰冷的、彻骨的绝望如同毒液，瞬间灌满了陈旭的四肢百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剧痛几乎要将陈旭吞噬的刹那——
呜——！！！！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橡胶轮胎在湿滑路面上极限摩擦的尖啸声，毫无预兆地、极其突兀地穿透了证物科厚重的防磁门和墙壁，如同恶鬼的嚎叫，狠狠扎进了两人的耳膜！
这声音是如此之近！如此之响！仿佛就发生在楼下！
紧接着！
砰——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金属与金属以极高速度猛烈撞击、挤压、扭曲、碎裂的恐怖巨响，如同平地惊雷般猛然炸开！大地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证物科天花板角落的灰尘簌簌落下！
车祸！就在楼下！就在市局大院门口！
陈旭和小王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立在原地！脸上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彻底失去了血色！小王手中握着的鼠标“啪嗒”一声掉落在操作台上，滚轮无助地空转着。
死寂！如同坟墓般的死寂笼罩了证物科！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仪器指示灯幽微的光芒，在无声地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几秒钟后，楼下才猛地爆发出尖锐刺耳的汽车警报声！紧接着是纷乱惊恐的呼喊、奔跑的脚步声、对讲机里沙哑混乱的指令声！混乱的声浪如同潮水般涌起，瞬间打破了市局大院死水般的平静！
小王像是被这混乱的声音惊醒，身体猛地一颤。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巨大的惊悸。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放在操作台角落、屏幕朝下的手机。
他的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有些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把手机翻过来。
手机屏幕在他触碰的瞬间亮了起来，幽白的光芒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屏幕上，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没有任何推送信息。
只有一条孤零零的、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静静地躺在收件箱的最顶端。发送时间显示是——三分钟前！正是他开始进行深度物理层扫描、红外激光聚焦U盘芯片的那一刻！
短信的内容只有寥寥五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小王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U盘有毒，别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