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域那句“跟我去欧洲吧”,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晚晴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久久不散的涟漪。
大仇得报后的空虚感尚未散去,新的抉择又以如此强势的姿态摆在面前。离开上海?这个念头本身就像天方夜谭。这里是她的战场,是她用十年青春和无数心血构筑起的堡垒,是她证明自身价值、逃离过去阴影的方舟。每一栋摩天大楼,每一条繁华街道,都刻印着她拼搏的痕迹,也承载着父亲枉死的冤屈和最终得以昭雪的复杂情感。
留下?意味着继续扮演寰宇资本光鲜亮丽的首席法律顾问,稳坐盛华律所权益合伙人的宝座,享受胜利者的一切荣光。但这也意味着,她将永远活在顾域的阴影之下。他是她的救赎主,也是她的掌控者。那些黑暗的、游走在法律边缘甚至之外的手段,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她的人生,仿佛成了一部由顾域执笔的剧本,她只是舞台上按照指令表演的演员。
跟他走?踏入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切断与过去所有的联系,成为他身边一个更加紧密却也更加依附的存在。欧洲,对他而言是“有些生意需要处理”,对她呢?是新的开始,还是另一个形态的金丝雀笼?她对他过去的了解依然支离破碎,东欧、中亚、私人军事承包商……这些词汇组合成的世界,让她本能地感到畏惧。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晴强迫自己投入到繁琐的工作中,用高强度的事务麻痹思考。寰宇资本接手城南项目后,有大量的法律手续和遗留问题需要处理。她展现出惊人的效率和冷峻,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莫女士对她的能力表示认可,但眼神中始终带着一丝属于顾域体系的疏离和审视。
盛华律所里,她晋升权益合伙人的流程正式启动。鲜花、祝贺、艳羡的目光环绕着她,但她却感觉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切喧闹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她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在外界看来冷静、强大、成功的苏晚晴律师;另一个则是内心充满迷茫、疲惫、不知路在何方的脆弱女人。
顾域没有再催促她,甚至没有频繁出现。他只是偶尔发来一条简短的信息,或是告知某个沈家残余势力被清理的消息,或是看似随意地问一句“考虑得如何”。他的耐心,反而让晚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知道,这种“自由选择”的表象之下,是他不容置疑的预期。
这天深夜,她再次失眠,独自一人开车来到了外滩。初冬的江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散了白日的喧嚣。她靠着冰冷的栏杆,望着对岸陆家嘴那片熟悉的、象征着权力与欲望的璀璨森林。
曾几何时,她站在这里,心中充满的是征服的渴望和跻身其间的野心。如今,目标似乎都已达成,心底却只剩一片荒芜。父亲的仇报了,她却感觉不到告慰,只有失去目标的虚无。事业登上顶峰,她却看不到继续攀爬的意义。
“在这里吹风,不怕感冒?”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熟悉的烟草味。
晚晴没有回头,身体却微微僵了一下。他还是来了。
顾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样靠在栏杆上,望着江面。他没有穿西装,只是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领口微敞,侧脸在光影下显得轮廓分明,带着几分落拓不羁。
“睡不着?”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晚晴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陷入沉默,只有江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一种奇怪的氛围在空气中流淌,不像之前的剑拔弩张,也不像单纯的掌控与被掌控,更像是一种……战后幸存者之间的、疲惫的共存。
“这里,”顾域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飘忽,“是我父母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晚晴惊讶地转过头看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家人,还是以这样一种……带着追忆的口吻。
顾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我父亲是个地质工程师,常年在野外跑。我母亲是上海人,为了他,放弃了很多。他们在这里约定,等父亲勘探完那个项目,就回来结婚。”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后来,父亲死在了矿难里,所谓的‘意外’,和沈万山脱不了干系。母亲没多久也郁郁而终。”
他的叙述很平静,但晚晴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被沈家夺走了至亲的可怜人。外滩的灯火,对他而言,不是繁华,而是刻骨铭心的伤痛起点。
这个认知,让晚晴心中对顾域的恐惧和抵触,莫名地淡化了一丝,滋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复杂情愫。
“所以,”晚晴轻声问,“你回来,不仅仅是为了生意,也是为了……回到这里?”
顾域终于转过头,看向她。江风吹乱了他的黑发,那双浅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算是吧。清算旧账,也……看看这个他们曾经待过的地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问道:“你呢?对这个地方,还有什么留恋吗?”
晚晴被问住了。留恋?她留恋什么?是那些勾心斗角的商业谈判?是那些虚与委蛇的社交应酬?还是这座将她异化成冰冷工作机器的城市?
她发现,除了那些沉重的、与仇恨和野心捆绑的记忆,她对这座城市,似乎并没有太多温暖的不舍。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声音带着迷茫,“好像……除了工作,这里也没什么属于我的东西。”
顾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他重新望向江面,良久,才缓缓说道:“欧洲那边,没那么复杂。只是一些正常的商业投资和资产管理。你需要换个环境。”
他的语气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建议?或者说,是一种看穿她内心迷茫后的指引。
晚晴的心猛地一动。换个环境。这四个字,像一道光,骤然照进了她混沌的内心。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困在原地呢?过去的苏晚晴已经随着复仇的火焰燃烧殆尽了。活下来的,是一个需要重新寻找意义的新的生命。
上海留给她的,除了成功的空壳,便是无尽的伤痛回忆。留下来,她或许能继续享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灵魂将永远被束缚在过去的阴影里。
而离开,跟着顾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固然充满未知和风险,但也意味着彻底告别过去,开启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受过往羁绊的新生。顾域的世界固然危险,但他似乎……并未想过要真正伤害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他将她从沈家的泥潭中拉了出来,给了她复仇的机会。
风险与机遇并存。留下是看似安全实则停滞的泥沼,离开是看似危险却可能蕴含生机的远航。
江风凛冽,吹得她脸颊生疼,却也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她看着顾域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孤寂的侧影,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时狠戾截然不同的瞬间,想起他们之间那扭曲却又真实的仇恨纽带。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也许,她可以试着……相信他一次?不是作为棋子,而是作为一个……同伴?去探索一条未知的、但或许能让她真正获得新生的道路。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过身,正面看向顾域,眼神中之前的迷茫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所取代。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晰而平静,“我跟你去欧洲。”
顾域似乎对她的决定并不意外,他转过头,看着她,那双浅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满意,又像是……一丝别的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栏杆上、早已冻得冰凉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薄茧,包裹住她的冰冷。这一次,晚晴没有挣脱。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寒冷的江风中,望着脚下流淌不息的黄浦江和对面璀璨夺目却又虚幻遥远的城市灯火。过去的血雨腥风、恩怨情仇,仿佛都随着这江水缓缓流去。
未来的航向,在这一刻,被决定了。
远方的汽笛声悠长而空旷,像是为一段旧故事的终结拉响的挽歌,也像是为一段新旅程的开启吹响的号角。
苏晚晴知道,放下过去,需要巨大的勇气。而走向未知,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但这一次,她选择听从内心的声音,为自己,活一次。
(第一部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