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先生宣布分组时那爽朗的笑容,在阮云舟听来无异于一道惊雷。
与江景一组?
这简直是本学期最大的不确定性。
他几乎能预见到未来几周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沟通不畅、责任推诿、最后所有工作大概率会落在他一个人肩上。
当晚,回到橄榄巷22号,空气中弥漫着阮云舟新尝试的西班牙海鲜饭的香气,但他却有些食不知味。
餐桌上,卡洛斯依旧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何塞和玛丽亚也聊着工作中的见闻,家庭的温暖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但那份小组课题的通知邮件,像一颗小石子,沉在他心底。
“查理,今天的饭不好吃吗?你好像没什么胃口。”细心的玛丽亚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阮云舟回过神,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很好吃,玛丽亚女士。只是在想一个小组课题的事。”
“哦!小组作业!”卡洛斯立刻接话,做出一个夸张的痛苦表情,“最讨厌了!总会有人什么都不干!”
何塞笑了笑,对阮云舟说:“放轻松,查理,做好你自己的部分就好。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何塞先生。”阮云舟感激地说,“是关于经济学的案例分析,我能搞定。”他不想让家里的温馨被这件事打扰。
饭后,他回到房间,打开玛丽亚给他新买的电脑,仔细阅读了史密斯先生的课题要求。
课题并不简单,需要选取一个本地中小企业,研究其在全球供应链中的位置、面临的挑战,并给出分析报告,还需要进行实地走访。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独自查阅资料,初步筛选可能适合分析的企业。
无论如何,他习惯先做好万全准备。
直到晚上十点多,他的学生邮箱才提示收到新邮件。
发件人:Jing Jiang.
邮件内容简短得近乎傲慢:
主题:Re: Group Project (小组作业)
发件人:Jing Jiang
收件人:Yunzhou Ruan
明天下午四点,图书馆二楼靠窗角落。把你看的资料带上。
J.
没有问候,没有商量,直接下达了时间和地点。
阮云舟看着这封邮件,眉头微蹙。
这种命令式的口吻让他不太舒服,但想到能尽快开始推进课题,总比无限期拖延要好。
他回复了一个更简短的“OK.”。
第二天下午三点五十分,阮云舟准时到达图书馆二楼。
那个靠窗的角落很安静,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木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他拿出自己打印好的课题要求、初步整理的几家潜在企业资料,以及一个笔记本,安静地等待着。
四点零五分,江景才姗姗来迟。
他依旧是那副松散的模样,穿着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连帽衫,单肩挎着一个看起来没装多少书的背包。
他在阮云舟对面坐下,带来一阵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
“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他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没什么歉意,目光扫过阮云舟面前摊开的一摞资料,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阮云舟没在意他的迟到,直接进入正题:“我看了一下要求,觉得我们可以从本地的特色小型企业入手,比如一些有出口业务的手工艺品店、特色食品商,或者小型科技初创公司。我初步筛选了这几家,信息相对公开,也比较有代表性。”他把打印好的企业简介推到桌子中间。
江景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几张纸,快速浏览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看了大概一分钟,他把资料放下,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阮云舟:“想法不错。不过,这些太小了,没什么分析价值。”
阮云舟耐心地问:“那你的建议是?”
江景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带着点痞气的笑容:“要搞就搞个有意思的。我知道一家公司,规模适中,业务涉及亚太和北美,供应链有点意思,而且……”他顿了顿,看着阮云舟,“我认识他们家的……人,搞到内部数据比较容易。”
阮云舟的心沉了一下。
依靠“关系”获取内部数据?
这违背了学术诚信的原则,也让他觉得胜之不武。
“史密斯先生强调过,要基于公开信息和分析……”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江景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有更直接的路径,为什么非要绕远路?放心,不会让你作弊,只是获取一些公开渠道不太容易找到的背景信息,让报告更有深度而已。”
阮云舟沉默着。
他不想用这种方式,但不得不承认,江景的提议在效率和报告质量上确实有吸引力。
而且,他敏锐地感觉到,如果拒绝,江景很可能就此撒手不管,课题压力将全部落在他身上。
“哪家公司?”他最终问道,决定先听听看。
江景说了一个名字,是一家在旧金山小有名气的设计品买手店,确实以其独特的全球采购网络而受到一些商业媒体的关注。
阮云舟不得不承认,这个选择比他自己找的那些更具分析价值。
“怎么样?”江景看着他,眼神带着审视,仿佛在等待他的妥协。
阮云舟与他对视了几秒,清晰地说:“可以分析这家公司。但数据来源必须合法合规,所有引用的非公开信息都需要明确标注来源,并且不能涉及商业机密。否则,我宁愿选择一家更小但信息完全公开的企业。”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江景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明确地划出底线,愣了一下,随即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赏的情绪,但很快又被惯有的慵懒掩盖。
“行,依你。”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就定这家了。下周我去搞定参观和初步访谈,你负责搭建报告框架和理论部分。没问题吧,‘学霸’?”他又带上了那调侃的称呼。
“可以。”阮云舟点点头,拿出笔记本,“那我们先把初步的分析框架和需要了解的问题清单确定下来。”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两人的交流出乎意料地高效。
阮云舟逻辑清晰,对理论框架掌握扎实;而江景虽然看似散漫,但提出的一些商业洞察却非常敏锐,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点。
他显然从小耳濡目染,对商业运作有着天生的直觉。
讨论间隙,阮云舟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玛丽亚发来的信息,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她下班可以带食材回来。
阮云舟快速回复了一句“都可以,您决定就好”,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点温和的笑意。
这个细微的表情被江景捕捉到了。
他停下在纸上乱画的手,状似无意地问:“看来假期过得真不错?换新地方住了?” 他终于问出了口,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与他平时直接的态度有些不同。
阮云舟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迅速将话题拉回课题:“关于物流成本这部分,我觉得还需要再细分……”
江景看着他明显回避的态度,眼神暗了暗,没再追问。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阳光勾勒出阮云舟专注的侧脸。
眼前的这个阮云舟,沉稳、坚定、有着清晰的边界感,和之前那个在派对上沉默地擦拭地板的清洁工少年,以及后来在图书馆里强撑着学习的疲惫身影,几乎判若两人。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江景第一次对一件事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这种好奇,混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靠近和了解的冲动。
下午五点半,初步的框架和分工基本确定。
阮云舟仔细地收好所有资料,站起身:
“那我先走了。有问题邮件联系。”
“嗯。”江景应了一声,看着阮云舟干脆利落地离开,背影挺拔,步伐沉稳。
图书馆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阳光移动的声音。
江景拿起阮云舟留下的那份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的讨论笔记,看了很久。
第一次,小组合作没有让他感到厌烦,反而……有点意思了。
这个阮云舟,比他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他收起笔记,嘴角勾起一个饶有兴致的弧度。
这场非自愿的合作,或许不会那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