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钟正国”这个名字，林建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
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微微垂下眼帘，脸上露出一抹思索之色，像是在记忆的长河中打捞着什么。
钟正国……
这个名字，他当然记得。
数十年前，当他还在汉东工作时，钟正国只是他手下众多干部中。
一个不起眼，但颇有几分上进心和眼力见的年轻人。
后来自己奉调上京，便渐渐淡忘了这个人。
只依稀听闻，他后来在汉东官场上步步高升，最终坐到了一省封疆大吏的位置。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那个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言语谨慎的“小钟”。
如今都已经是儿孙满堂、门生遍地的“钟家老爷子”了。
而他那个女婿，竟然也爬到了省政法委副书记的高位。
“呵呵，那老小子……”
林建城心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感慨，却并未流露于表。
他没有再对王老二夫妇多说什么，更不会去解释自己与钟正国的渊源。
他只是伸出那双还沾着泥土的手，轻轻拍了拍他们夫妇俩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用一种不容置疑令人心安的语气，再次承诺道：
“放心。”
“只要我还在一天，这卧龙山，还有你们的家就不会有事。”
说完，他转过身。
目光再次投向那连绵的卧龙山脉。
此刻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汉东这潭水，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浑浊还要深。
一个退休省委书记的女婿，就能如此滥用职权，横行无忌。
水面之下，又还隐藏着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和腐败毒瘤？
看来，自己这次回来，还真要好好地运作一番了。
……
另一边，返回省城的车队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侯亮平一言不发地坐在考斯特的后座，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当车队驶入省政法委大院，他更是看也不看那些前来迎接的下属，径直冲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砰！”
厚重的实木门被他狠狠地摔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走廊外的小李心惊肉跳。
办公室内，侯亮平一把扯掉脖子上的领带，狠狠地摔在地上。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烦躁地来回踱步。
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本来想着，自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亲临现场，那个叫林建城的老头子，就算不跪地求饶，也该是吓得魂不附体。
谁知道，对方竟然从头到尾都表现得云淡风轻，甚至把他侯亮平当成了无理取闹的苍蝇，挥手驱赶！
“他凭什么？他到底凭什么敢这么淡定？！”
侯亮平怒吼着，一拳砸在办公桌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他将林建城的镇定，归结为一点。
对方肯定是有靠山的！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的靠山是谁！”
侯亮平脸上浮现出狰狞的冷笑。
但在我汉东这片地界上，又有谁的靠山，能大得过我侯亮平？
能大得过钟家？！
既然明面上没有合法手续，不能动粗。
那就从规则的内部下手！
他要用自己手中的职权，从合规性的角度，将林建城那块地的所有用途，全部卡死！
想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迅速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直接拨通了清水县国土局王局长的手机。
电话几乎是秒接，那头传来王局长诚惶诚恐的声音。
“侯……侯书记，您有什么指示？”
“王局长，我问你，卧龙山那块地，现在在谁的名下？”
侯亮平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
“回……回侯书记，在一个叫林建城的人名下。”
“很好。”
侯亮平冷笑道。
“我现在以省政法委的名义命令你，立刻给我签发一份授权调查令！”
“我要亲自带队，去卧龙山进行土地用途核查！”
王局长在那头明显愣住。
“啊？侯书记，这……这不合规矩啊！”
“卧龙山那块地，是上面……是国土资源部直接划拨的，所有手续都是部里特批，根本不用经过我们县局备案啊！”
“我不管他是不是特批！”
侯亮平粗暴地打断了他。
“你就对外宣称，政法委接到了群众实名举报，怀疑林建城擅自改变土地性质，违规建设！”
“现在上面对土地红线问题抓得这么严，这个理由足够了！”
“出了任何问题，我担着！”
王局长在那头拿着电话，冷汗都下来了。
一边是部里的直接命令，另一边是汉东真正的“地主”。
钟家的女婿。
这两个神仙打架，他一个小小的县局长，夹在中间粉身碎骨都是轻的。
但短暂的犹豫后，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部里天高皇帝远，可侯亮平就在眼前！
得罪了侯书记，他明天就可能被一撸到底！
“好……好的，侯书记！”
王局长一咬牙，豁出去了。
“我……我明白了！我马上就办！”
“有您给我撑腰，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算你聪明。”
侯亮平满意地挂断了电话，脸上重新露出了掌控一切的笑容。
他兴奋地在办公室里走了几步，心中豪情万丈。
看来在这汉东，自己依旧是那个可以只手遮天的存在！
一个小小的县局长，在自己的威压之下，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要借着这次“调查”的机会。
好好地造一波势，把消息放出去，也让汉东官场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看看，他侯亮平要办的人，谁都保不住！
然而，他这份得意甚至没能持续一个小时。
“叮铃铃”
桌上的红色电话，再次急促地响了起来。
侯亮平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王局长。
他以为是授权令办好了，便慢悠悠地接起电话。
可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邀功，而是一阵带着哭腔惊恐欲绝的哀嚎！
“侯……侯书记！不好了！出大事了！！”
“慌什么！”
侯亮平眉头一皱。
“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啊！”
王局长在那头都快哭了。
“就……就在十分钟前，国土资源部的周副部长，亲自！亲自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了！”
“周副部长？”
侯亮平心中一惊。
“是啊！周副部长在电话里，把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王局长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问我是不是疯了？胆子比天还大？”
“原话大概意思就是……卧龙山那块地，是部里最高级别的特批项目，他也敢去查？”
“他还说……让我立刻停止一切小动作，并且……并且亲自去给林老先生登门道歉！请求原谅！”
电话里，王局长虽然不敢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疯狂暗示。
这件事的背后，水深到无法想象，绝不能再这么闹下去了！
这已经不是汉东内部的斗争，而是触碰到了京城更高层面的存在！
侯亮平听完，整个人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周副部长……那可是国土资源部的二把手！
这种级别的大人物，怎么会为了一个退休老头，亲自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县局长打电话？
这不合常理！这完全不合常理！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更加猛烈的怒火涌上他的心头。
但他那被骄傲和自负蒙蔽了的双眼，却让他完全想歪了方向。
“不可能！”
他对着电话那头咆哮道。
“那个老东西，他怎么可能直接认识国土部的人？！”
“肯定是这样！”
他像是说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语道。
“他肯定是临时托了什么关系，找到了部里的人，故意给我演了这么一出空城计！”
“想用这种方式把我吓住！”
“对！一定是这样！”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对方在虚张声势，垂死挣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