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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晨雾未散,锦云坊门前泥泞犹存。

昨夜那支举着“绣亦可鸣”纱旗的队伍终于抵达——为首少女白芷浑身湿透,肩头染料箱渗出靛蓝汁液,顺着粗布衣衫蜿蜒而下,在她脚边汇成一滩幽深的影子。

她身后六名女子皆背绣箱或纱篓,脚步沉重却坚定,眼神疲惫却亮得惊人,像是跋涉千里只为点燃一盏灯。

苏织锦立于廊下,手中还攥着那夜未放飞的纸蝶。

风掠过指尖,蝶翼轻颤,如同回应远方来客的心跳。

白芷跪地,双手捧上一方残破染布,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清晨的寂静:“我从扬州来,曾是云裳坊学徒……因私自调‘雨过天青’色,被逐出门,说污了祖法。”

台下一片低语。

苏织锦接过布片,指尖轻抚其纹理。

那抹青,不是寻常矿物颜料堆砌出的呆板冷色,而是由草木灰与螺壳粉反复沉淀、层层晕染而成,边缘泛着极淡的银光,像月晕初升时掠过湖面的一缕薄霜。

她抬眸,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你不是毁了规矩,是破了死局。”

一句话落下,白芷眼眶骤然发红。

身后女子中有几人悄悄握紧了拳头,仿佛这句话烧尽了她们多年压抑的委屈。

当夜,纸塾堂屋烛火摇曳,梁上悬着未完工的纸鸢骨架,投下交错如网的影子。

苏织锦端坐主位,谢无弦靠窗而立,指节轻叩琴匣,似在测算某种节奏。

韩九娘拄着乌木杖坐在角落,盲眼朝向火光方向,神情静谧。

白芷站在中央,声音起初微颤,渐渐变得清晰而有力。

“云裳坊有三禁:禁私创色谱,禁女子署名,禁非宫样图式。但凡有人试新,便说是‘乱制’;谁敢质疑,就说‘不敬祖师’。”她顿了顿,嗓音压低,“去年冬天,有个姐姐用野菊染出金橙,结果整匹布被泼油烧了,她也被赶去洗染缸。”

屋内一片沉寂。

忽然,韩九娘开口,苍老的声音如针落玉盘:“我当年在宫里绣《百鸟朝凤》,御用监不准孔雀尾羽带紫光,说是‘僭越’。可天边晚霞,何时守过礼?”

满室默然。

苏织锦望着窗外飘荡的纸鸢,思绪早已飞出这间小屋。

她看见山海翻涌,异兽腾空;看见彩鳞逆光而起,羽翼撕裂长空;看见一场戏,不该只唱旧词,更该用尽天下“不该有的颜色”。

三日后,试艺场上尘土未定。

周师傅带着徒弟们架起十二面旋转纱屏,高逾丈许,以竹为骨,素纱为面,缓缓转动时宛如星环流转。

这是苏织锦亲自设计的“幻轮阵”,专为呈现《山海经》中那些只存在于传说里的奇兽。

白芷站于屏前,手中提着七只陶钵,每一钵盛一种自研染料——螺青、叶胭、苔金、灰曜、焰髓、雾银、雷紫。

她说,这些名字,都是她在暴雨夜看闪电劈开云层时想出来的。

李嬷嬷躲在后台阴影里,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杂役动手。

那人迅速将一包粗盐倒入白芷备用的靛蓝染液中,悄无声息。

演出开始。

第一幅纱屏转出——“赤鱬”,人面鱼身,赤鳞如血,双目含怒,伏于深渊之上。

观众席传来惊叹,连谢无弦也不由睁大双眼。

可不过片刻,那鲜红竟开始斑驳剥落,像被无形之手撕扯,露出底下惨白的底纱!

“褪色了!”有人惊呼。

“定是劣质染料!”

“果然是野路子,不堪大用!”

嘘声渐起。

白芷脸色煞白,指尖发抖。

她知道出了问题,却不知何处泄露。

眼看第二幅“肥遗”即将展出,整个试验就要崩塌。

就在此刻,她猛地转身,冲向角落那只不起眼的小陶罐——那是她早年为防雨水浸染所创的蜜蜡溶液,从未示人。

她抓起罐子,毫不犹豫泼洒向正在褪色的纱屏!

刹那间,火光映照之下,奇迹发生。

原本黯淡脱落的红鳞,竟在蜡液覆盖后重新焕发出流动的金泽,仿佛火焰从内部燃起,整条赤鱬如活物般扭动身躯,鳞片翕张,似要破屏而出!

全场死寂。

下一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

苏织锦站在幕后,掌心沁汗,目光却灼热如炬。

是把一个被踩进泥里的手艺,狠狠甩上了天。

谢无弦的指尖在琴弦上滑过,如潮水漫过礁石,低沉而磅礴的音律自七弦间倾泻而出。

那不是谱上的曲,而是从肺腑中奔涌出的应和——纱屏之上,“赤鱬”鳞片剥落的刹那,他的心便已与那褪色的红共震。

此刻,他以音为浪,托起这濒临崩塌的幻境。

深海般的嗡鸣在试艺场中荡开,仿佛整座地基都在共振。

观众席前排的老伶人猛地抬头,手中的茶盏倾斜也浑然不觉——这声音不对劲,它不该出现在此刻的《山海变》段落里。

可偏偏,它又契合得令人战栗:每一声拨弦都踩在纱屏转动的节拍上,每一次泛音都像水泡浮升,在空中炸裂成微光。

就在这音浪翻涌之际,苏织锦站在幕后阴影里,抬手一挥。

“启雾!”

机关组六名学徒齐力压下竹制杠杆,藏于纱屏基座内的十数根空心竹管顿时喷出细密水雾。

那是她昨夜临时改过的装置,原是为模拟云海所备,如今却成了救场的关键。

水汽升腾,缭绕于褪色的纱面之间,光线穿过雾层时发生微妙折射,原本斑驳的破损处竟化作流动的光影层次——像是深渊中浮动的藻影,又似远古魂灵游走的痕迹。

台下一片死寂。

有人张着嘴,忘了合拢;有孩童指着纱屏惊呼:“鱼活了!”

“这不是褪色……这是‘虚实相生’!”一位穿青衫的文士猛然站起,声音发颤,“风月班竟将残缺之美用到了极致!”

连躲在人群角落、专程来看笑话的柳梦烟也不由喃喃出口:“这哪是土法?分明是仙术。”

白芷怔立原地,手中陶罐空空如也,掌心还残留蜜蜡滚烫的余温。

她看着自己亲手泼洒的蜡液在灯光下泛出金纹,竟与谢无弦的琴音、苏织锦的机关、周师傅搭设的纱轮完美交融,构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舞台语言——不是遮掩失败,而是把失败变成了新的艺术。

她的眼眶骤然灼热。

这一晚,没人记得谁曾动手做手脚。

所有人只记住了一条会呼吸的赤鱬,一场颠覆认知的演出,以及一个名字:白芷。

事后清查,李嬷嬷被当场对质,杂役供出一切。

老班主张大山怒极,抄起藤杖就要将她逐出戏班。

“留她。”苏织锦却淡淡开口,拦在中间。

众人愕然。

她目光平静地落在李嬷嬷脸上:“你怕的不是我们用了新法,是你知道,旧规矩守不住了。天下那么多被赶出门的手艺人,今日来了一个白芷,明日就会来十个、百个——你们挡不住的。”

她转身,环视全场,声音清晰如刃:“从今往后,风月班设‘外坊联络司’,专收各地流散女艺匠。不论出身,不问过往,只要手上有力,心中有火,皆可入我门墙。”

柳莺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愿为首任执事。”

白芷握紧拳头,低声道:“染艺一事,我来担。”

沈清如闻讯亲至,提笔写下首批名录;韩九娘抚绢静坐,银针引彩线,在素绢上绣下八个大字——

百工无籍,唯艺有家。

消息如风过江,短短三日,江南五城已有十余名曾被逐出师门的女工启程北上。

有人背着残破绣架,有人抱着秘传色谱,更多人什么也没带,只揣着一张写着“我想试试”的纸条。

某夜,月悬中天。

苏织锦与谢无弦并肩登临锦云阁顶。

远处驿道蜿蜒,几点灯火缓缓移动,像是星子落地行走。

“那些光,”她轻声说,“都是奔着‘能自己做主’来的。”

谢无弦未答,只是轻轻拨动怀中琴弦。

一声清响划破夜空,余韵悠长,仿佛叩击在整座城市的屋檐之上。

良久,他忽然开口:“你说……若把整座城变成舞台呢?”

苏织锦一怔,随即展颜,笑意如焰燃雪:“那就让纸鸢驮着诗,飞过每一道高墙。”

话音落下,一只彩绘纸鸢自坊间腾起,尾翼系着写满诗句的窄笺,乘风掠江而去——

而对岸,正是戒备森严、严禁民间技艺逾矩半分的皇家织造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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