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太子朱标的身影出现在暖阁门口。
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
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熊熊怒火,
甚至带着一丝悲愤。
朱标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连身上的常服都有些凌乱。
朱标一眼就看到了殿内肃立的陆离,
但他此刻的目光完全被龙案后那个身影攫住。
朱标大步上前,
甚至顾不得行礼,
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父皇!儿臣……儿臣斗胆请问!”
“空印一案,牵连十三省千余官员!诏狱人满为患,午门外血流漂杵!”
“此非惩贪治吏,此乃……此乃屠戮!是毫无人性的屠戮啊!”
朱标指着案上那些血淋淋的卷宗痛心疾首。
“这些官员,或有懈怠,或有积习难改,然其中亦不乏能吏干臣!”
“纵有罪责,岂能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诛戮?”
“如此下去,朝廷无人可用,地方政务瘫痪,黎民百姓何辜?!”
“父皇!开国之初,便如此大杀特杀,岂是明君所为?!岂不让天下人寒心?!让后世史书如何评说?!”
朱标的声调越来越高,
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控诉。
“放肆!”
朱元璋猛地一拍案板,霍然站起!
如同被激怒的雄狮,
须发戟张,双目赤红!
“朱标!你是在指责朕?!指责你的父皇是暴君?!是昏君?!”
他的咆哮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暖阁。
“儿臣不敢指责父皇!”
朱标昂着头,毫不退缩,
眼中含着泪光,声音却异常清晰,
“儿臣只是痛心!痛心父皇因一时之怒,行此酷烈之事!”
“痛心我大明开国基业,竟要以此等尸山血海来奠基!”
“父皇!您忘了当年在凤阳,那些贪官污吏是如何欺压百姓的吗?”
“您常教导儿臣要体恤民情,可如今这般屠戮官员,地方州县瘫痪,受苦受难的,不还是那些无辜的百姓吗?!”
“此非仁政!更非治国之道!”
“混账!”
朱元璋气得浑身发抖,
抓起案上一份奏章就朝朱标砸了过去!
奏章砸在朱标脚边,散落一地。
“你懂什么?!你只知道妇人之仁!”
“这些蠹虫,胆敢欺瞒朕,便是动摇国本!便是死罪!不杀不足以儆效尤!不杀不足以正纲纪!”
“朕就是要用他们的血,告诉天下人!告诉后世子孙!欺君罔上,是何下场!”
“朕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这江山,是朕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朕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来蛀空它!任何人!”
父子二人,一个暴怒如雷霆,一个悲愤如烈火,
在乾清宫暖阁内激烈对峙。
一个代表着铁血无情、以杀止弊的绝对皇权,
一个代表着宽仁治国、慎刑恤狱的储君理想。
巨大的理念冲突,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
在殿内猛烈碰撞,几乎要将空气撕裂!
陆离站在一旁,
早已是冷汗涔涔,
恨不得将头埋进金砖的缝隙里。
皇帝打架,官员遭殃!
这父子二人的争执,直指国本,
每一句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他一个小小的太子少保、工部尚书,
夹在中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只想立刻、马上消失!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紧绷到极致之时,
朱元璋那如刀锋般的目光,猛地扫向了地上那个极力降低存在感的陆离!
“陆伯言!”
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起来!你是太子少保!你来说!朕与太子,孰是孰非?!”
朱标悲愤的目光,也瞬间投射到陆离身上。
轰!
陆离只觉得脑袋里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
来了!
早知道就晚点来汇报了。
现在赶上了这最凶险的送命题!
站队?
评判皇帝与太子的对错?
无论偏向哪一方,都是万劫不复!
朱元璋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在乾清宫暖阁,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狠狠砸在陆离的心口。
旁边,
太子朱标悲愤而灼热的目光也瞬间锁定了他,
那目光中交织着对“仁政”的坚持,
和对陆离这位新晋太子少保能否“秉公直言”的期盼。
陆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伏在地上的身体僵硬无比,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的衣衫,
紧贴着冰冷的金砖地面。
这一刻,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架在火山口和寒冰深渊之间,
无论倒向哪一边,
都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站队?
评判皇帝与储君的对错?
这简直是送命题中的送命题!
支持朱元璋?
那便是认同这血腥的屠戮,
将太子置于“妇人之仁”、“不识大体”的对立面,
彻底得罪未来的皇帝!
以朱标的仁厚,
或许不会立刻报复,
但这根刺必将深埋心底,
待其登基,
后果不堪设想!
支持朱标?
那便是公然指责当今皇帝是“暴君”,
是“滥杀”!
朱元璋此刻正在暴怒的顶点,
连亲儿子都敢砸奏章,
杀他一个“太子少保”跟碾死蚂蚁何异?
御赐的麒麟服也挡不住皇帝的屠刀!
时间仿佛凝固,
暖阁内只剩下朱元璋粗重的喘息和朱标压抑的悲愤气息。
陆离的大脑在巨大的压力下疯狂运转,
体内那股奇异暖流似乎也被激发,
急速流转,
让他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静。
他不能站队!
必须找到一个看似中立、实则能让双方都暂时找到台阶下的说法!
他深吸一口气,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才艰难地抬起头,
但目光并未直视龙椅上那暴怒的帝王,
也未迎向太子悲愤的眼神,
而是低垂着,
看着落在散落一地的奏章上,
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和沉痛:
“陛下息怒!太子殿下息怒!臣……臣惶恐至极!”
“陛下与太子殿下,皆是为国为民,心系社稷,此心天地可鉴!”
“只是……只是所虑之角度不同,故生歧见,实非……孰是孰非之论啊!”
他顿了顿,
感受到上方两道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自己,
硬着头皮继续道:
“陛下圣明烛照!空印文书,乃欺君罔上之大罪!”
“此风不刹,则朝廷纲纪废弛,政令不通,上下欺瞒,国将不国!”
“陛下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肃清积弊,实乃拨乱反正、巩固国本之必须!”
“此心……此心昭昭如日月!陛下何错之有?!”
这番对朱元璋的肯定,
几乎是吼出来的,
带着一种发自肺腑(至少听起来如此)的激昂。
朱元璋紧绷的脸色似乎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一丝,
鼻中发出一声冷哼,
目光依旧锐利如刀,
盯着陆离,
等着他的“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