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锦宫·流霞殿
“臣周硕,叩见昭仪娘娘。”
殿内沉水香氤氲缭绕,周昭仪端坐在赤金牡丹纹凭几后,金镶玉的步摇轻轻摇曳,却遮不住她眉宇间那抹焦灼。
待宫人尽数退下,她突然起身,在父亲面前重重跪下。
丰腴的身段裹在杏红宫装里,像一枝被雨水压弯的海棠。
“父亲可知昨夜陛下为何突然传召女儿?”
她声音发颤,腕间双跳脱叮当作响,“不是恩宠临幸……是言辞警告。前几日父亲入宫时说的谋划,陛下心知肚明。”
周硕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晃,进贤冠上的谷穗玉饰撞在殿柱上,发出清脆的裂音。
他想起昨日朝堂上,天子听到他提议加征北地赋税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什……什么?”他声音嘶哑,腰间金印紫绶随着颤抖的身躯不停晃动,“陛下……陛下全都知道?”
“知道,并且一字不差。”
周昭仪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父亲!”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凄厉,丰软的酥胸剧烈起伏,金线绣的牡丹纹样都在微微颤动,“您可知道……昨夜女儿在乾元殿,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周硕脸上的肥肉狠狠抽搐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后怕,喉结滚动,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咱们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连药都买不起的穷苦之家了……就当女儿求您了!您收手吧!”
他也想收手,毕竟崔相他竟起了那种心思……
可是……如今他早已深陷泥潭,进退维谷,哪里还由得了自己?
眼见着父亲始终沉默不语,周昭仪重重叩首,金玉珠翠狠狠砸在青砖上,碎珠迸溅,金簪歪斜,一缕乌发狼狈地垂落额前。
她仰起脸时,圆润的下巴还挂着泪珠,额上那片红痕衬得肌肤越发莹白如脂。
“父亲……咱们府的府库里堆着近三十万两白银,绫罗绸缎数不胜数,地契田亩更是能从终南山铺到永姜城,您到底还要多少才够?”
泪珠滚过她饱满的面颊,在梨涡处停留,最终碎在织锦衣襟上。
那双杏眼噙着水光,眼尾染着薄红,连带着鼻尖都泛起娇嫩的粉色。
她突然抓住周硕的手,带着体温的柔荑微微发颤,“纵使您不顾惜自己,不怜惜女儿……”
染着蔻丹的指甲无意识掐进周硕的掌心,“也想想三位哥哥……好不好?”
周硕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险些撞倒一旁的案几。
眼前这张脸,微微上翘的眉梢弧度、小巧却饱满的唇珠、甚至说话时脖颈处微微绷紧的线条——都让他想起十八年前,亡妻临终时用尽最后力气说话的模样。
那时她也是这样仰着脸,青白的面颊陷在褪色的绣枕里,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着病态的苍白。
“老爷……”她气若游丝地说,每说一个字都要喘息片刻,“别去……求那些太医了……三副药的银子……够家里一年嚼用……”
她的目光转向摇篮里熟睡的婴孩,浑浊的眼中突然泛起一丝光亮,“日后……将婉婉……养得白胖些才好……”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染血的帕子从她指间滑落。
周硕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怎会不疼惜这个女儿?
当年那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丫头,是他用米汤一勺一勺喂大的。
寒冬腊月里,他抱着发热的她在屋里踱步到天明;盛夏酷暑时,他摇着蒲扇为她驱赶蚊虫。
若不是在意这个女儿,他又怎会一听闻宫中的风声,就顾不得体统,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匆赶来?
当年若不是崔相以……相逼,他又怎会忍心将掌上明珠送入这吃人的深宫?
他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头哽得发疼,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来,他跟着崔相贪墨的银两,怕是够他们周家满门抄斩十多次了。
更何况,崔相手中还攥着他的命脉。
虽说他手里也握着崔相的几桩把柄,可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那他这么多年所做所为又有什么意义?
周昭仪眼见父亲神色微动,那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却在转瞬间又归于死寂。
她的心直直沉了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陛下明明已经给了父亲改过自新的机会,为何他还要执迷不悟?
“父亲,”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难道非要等到我们全家死绝了……”
“啪!”
一记耳光猝不及防地落在她脸上,清脆的声响在殿内回荡。
周昭仪偏着头,脸颊火辣辣地疼,唇边尝到一丝腥甜。
周硕的手僵在半空,掌心发麻,连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到底做了什么。
“父亲……”她缓缓转过脸来,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您打我?好啊,那您干脆打死我算了。”
她仰起脖子,露出不怎么纤细的脖颈,“横竖都是个死,死在您手里,总好过被押上刑场……”
女儿字字诛心的逼迫让周硕太阳穴突突直跳,胸口像压了块烧红的烙铁。
这要不是亲生的闺女,他是真想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糟心丫头啊!
周硕猛地扯过女儿的衣袖,将她拽到殿角。
青铜灯树摇曳的火光将父女二人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墙上,犹如两只纠缠的困兽。
他肥厚的嘴唇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当真以为……投靠陛下就能活命?”
说话间,他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你爹我现在就是刀尖上跳舞,进一步是刀山火海,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他死死扣住女儿颤抖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你以为那位的……当真坐得稳?崔相要的可不止……”
话到此处突然噤声,警觉地扫视四周帷帐。
“父亲是说崔相他……”周昭仪倏然瞪大杏眼,朱唇血色尽褪。
未尽的话被周硕肥厚的大手狠狠捂住,他眼底泛着血丝,鼻息粗重:“低声些,这宫里多少双耳朵盯着,你是要现在就把你爹我送走吗?”
见女儿终于安静,他才松开手,用袖口抹了把脸上的油汗:“听着,陛下那边你只管虚与委蛇。那件事根本没成,他手里也没实证……”
“可若是现在改换门庭……”周硕肥厚的嘴唇扭曲出一个狰狞的笑,“咱们全家的棺材板……崔相连夜都能给你钉齐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