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晞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浓重的夜色和刺骨的寒风中,一路潜行回到锦瑟院。
她的心跳依旧如同失控的奔马,在胸腔里狂野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震得她耳膜轰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带不走那股从祠堂深处沾染上的、腐朽而血腥的寒意,以及那惊世骇俗的猜想所带来的、几乎要将她灵魂冻结的冰冷。
长命锁……陆珩……婉娘的孩子……
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拼凑出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可怕轮廓。
她甚至不敢去细想那个孩子可能的去向。是生?是死?如果活着,他如今身在何方?顶着谁的身份?享受着怎样的富贵?而他的生母,却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祠堂,十年疯癫,抱着一个空匣子苦苦哀求着根本不存在的“救命药”!
这侯府的光鲜之下,究竟埋藏着多少如此肮脏血腥的秘密?!
她悄无声息地翻窗回到内室,冰冷的身体接触到室内略微温暖的空气,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夫人!”一直提心吊胆守着的春晓立刻扑了上来,触到她冰凉的双手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您……您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她慌忙将沈未晞扶到榻上,扯过厚厚的锦被将她裹住,又手忙脚乱地去倒热茶。
沈未晞任由她摆布,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虚空的一点,瞳孔深处是尚未散尽的惊悸和翻涌的黑色浪潮。她接过春晓递来的茶盏,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被面。
“夫人……”春晓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恐惧攫住了她。
那滚烫的液体触及皮肤,才仿佛将沈未晞从冰冷的噩梦中稍稍拉回。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我没事。”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外面可有动静?”
春晓见她神色骇人,不敢多问,连忙回道:“没有,一直很安静。只是……只是前头祠堂那边,好像闹腾了一阵,隐约有哭喊声,但离得远,听不真切。”
果然,张嬷嬷搜查祠堂的动静,还是传了出来。
沈未晞眸光一凛。张嬷嬷今夜一无所获,还惊动了婉娘,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必须尽快从冬凝嘴里挖出更多东西!
“冬凝如何?”她问。
“一直昏昏沉沉的,奴婢按您的吩咐喂了水,没让她睡死,但也……也没问出什么。”春晓低声道。
沈未晞掀开被子,站起身。身体的颤抖已经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镇定。“取我的披风来。再去小厨房,要一碗参汤,要滚烫的。”
“夫人,您还要出去?”春晓惊道。
“不去外面,”沈未晞眼神幽冷,“去厢房。”
厢房内,灯火如豆。冬凝蜷在榻上,似乎睡着了,但眉头紧锁,呼吸急促,显然睡得极不安稳。脸上的伤痕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
沈未晞示意春晓将参汤放在一旁,自己则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冬凝。
她没有立刻叫醒她,只是等待着。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冬凝不安的呓语和窗外永无止息的风声。
终于,冬凝似乎被噩梦魇住,猛地抽搐了一下,惊醒过来,茫然地睁大眼睛,对上沈未晞冰冷沉静的视线,顿时吓得一缩,下意识地又要往被子里躲。
“醒了?”沈未晞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情绪,“把这碗参汤喝了,提提神。”
春晓端过参汤。冬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碗,又看看沈未晞,不敢接。
“放心,没毒。”沈未晞淡淡道,“要杀你,不必等到现在。”
冬凝颤抖着伸出手,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汤水似乎让她冰冷的身体恢复了一丝暖意,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但眼神里的恐惧丝毫未减。
一碗汤见底,沈未晞让春晓接过空碗,却没有让她离开,只道:“守在门口。”
春晓会意,立刻退到门外,将房门轻轻掩上。
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沈未晞的目光重新落回冬凝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沉重的压力,让冬凝无所遁形。
“方才,我去了一趟祠堂。”沈未晞开口,第一句话便如同惊雷,炸得冬凝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我见到了婉娘。”沈未晞继续道,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冬凝的心上,“她很不好,疯得厉害,抱着一个空匣子,念叨着她的宝儿病了,需要药救命。”
冬凝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脸色惨白如鬼。
“我还看到了一样东西,”沈未晞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一块长命锁。银的,绣着梅花。”
“哐当!”冬凝手中的空碗脱手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脆响!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下去,若不是靠着榻沿,几乎要滑到地上。她死死地盯着沈未晞,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惊恐和绝望。
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未晞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她俯下身,逼近冬凝,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威慑:“告诉我,冬凝。把你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那个孩子,是不是还活着?他在哪里?那字符,那药,到底是为了谁?”
冬凝崩溃地摇着头,涕泪交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说!”沈未晞猛地抓住她瘦削的肩膀,指尖用力,几乎要掐进她的骨头里,“你以为你死了就能守住秘密?张嬷嬷今天能对你用刑,明天就能让你‘意外’落井或者‘急病暴毙’!你护着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早就被遗忘的疯妇,还是一个根本不在乎你死活的主子?说出来!只有我能给你一条生路!”
巨大的恐惧和沈未晞话语中冰冷的现实彻底击垮了冬凝。她猛地抓住沈未晞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活……活着……小公子……他……他……”
就在她即将吐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的瞬间——
“砰!砰!砰!”
锦瑟院的院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拍响,声音急促而粗暴,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惊雷炸开!
紧接着,周嬷嬷那干硬尖利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开门!老夫人有令,即刻搜查各院,捉拿偷盗器皿的同党!快开门!”
屋内的两人同时僵住!
冬凝眼中刚刚聚集起的一点决绝瞬间被更大的恐惧碾碎,她猛地松开手,整个人缩成一团,如同受惊的鹌鹑,瑟瑟发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沈未晞缓缓直起身,面沉如水。
来了。赵氏和张嬷嬷的反击,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狠!
直接以捉拿“同党”为名,强行搜查各院!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皮,将她置于死地!
脚步声和呵斥声已经在院中响起,显然守门的婆子根本不敢阻拦周嬷嬷带来的人。
沈未晞深吸一口气,极快地俯身,在冬凝耳边用气音留下一句:“想活命,就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切有我!”
说完,她猛地转身,一把拉开房门,对守在门外、脸色煞白的春晓疾声道:“看好她!”随即大步迎了出去。
刚走到院中,便见周嬷嬷带着四五个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的粗使婆子闯了进来,灯笼火把将小院照得亮如白昼。夏竹和秋纹也被惊动,衣衫不整地跑出来,看到这阵仗,吓得腿软,缩在廊柱后面不敢出声。
周嬷嬷一见沈未晞,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深夜打扰夫人休息,老奴也是奉命行事。有丫鬟招供,说盗窃的器皿可能藏匿在锦瑟院,老夫人震怒,命老奴务必彻查清楚,还请夫人行个方便,让老奴的人进去搜一搜,也好还夫人一个清白。”
话说得冠冕堂皇,眼神却如同毒蛇,死死盯住沈未晞。
沈未晞站在廊下,夜风吹起她未簪钗环的鬓发,单薄的身影在火把的光影中显得有些脆弱,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嬷嬷真是忠心勤勉,这般时辰还要为母亲分忧解难。”她缓缓开口,声音在寒夜里清晰传出,“搜,自然可以。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嬷嬷解惑。”
周嬷嬷皱眉:“夫人请讲。”
“既是捉拿偷盗器皿的同党,搜检赃物,”沈未晞目光扫过那些手持棍棒的婆子,“为何嬷嬷带来的人,个个手持凶器,如临大敌?莫非嬷嬷以为,我这锦瑟院里,藏匿的不是什么器皿,而是江洋大盗不成?”
她语气轻柔,话里的钉子却尖锐无比。
周嬷嬷脸色一僵,强笑道:“夫人说笑了,下人们粗手笨脚,拿着棍棒以防万一罢了……”
“以防万一?”沈未晞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冷,“防什么万一?是防我阻拦,还是防我院里的人反抗?嬷嬷这般阵仗,知道的说是搜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来抄家灭门呢!”
她上前一步,目光如冰刃般直刺周嬷嬷:“母亲素来仁厚持重,最重规矩体统。便是搜查,也当时管事嬷嬷带着账册清单,一一核对,岂容这般持械闯入、如匪盗般的行径?嬷嬷此举,究竟是奉了母亲之命,还是……假传母亲之意,行跋扈之事?!”
“你!”周嬷嬷被噎得脸色铁青,指着沈未晞,气得浑身发抖,“夫人休要血口喷人!老奴自然是奉了老夫人之命!”
“哦?”沈未晞眉梢微挑,“那便请嬷嬷将母亲的对牌或手令出示一下。若无对牌手令,仅凭嬷嬷一面之词,便要深夜持械搜查主母院落,请恕未晞不能从命!否则,日后府中人人效仿,岂不乱了套了?这侯府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她字字句句扣住“规矩”二字,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压得周嬷嬷和她身后那群婆子一时竟不敢妄动。
周嬷嬷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黄牙,她哪里有什么对牌手令!赵氏只是口头吩咐她来拿人搜院,给她撑腰,却没想到沈未晞如此刁钻,直接抓住程序不符发难!
“老夫人口谕便是命令!”周嬷嬷强撑着架势,色厉内荏地吼道。
“口谕?”沈未晞冷笑一声,“母亲如今可在院中?若在,我此刻便随嬷嬷一同去寿安堂,当面请示母亲!若母亲已安歇,那便请嬷嬷明日请了对牌再来!锦瑟院就在此处,跑不了!”
她态度强硬,寸步不让。
周嬷嬷骑虎难下,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若真闹到寿安堂去,赵氏也绝不会承认自己纵容她持械闯院,倒霉的只会是她自己。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气氛紧绷欲裂之际——
“何事喧哗?”一个低沉而略带不悦的男声,忽然从院门口传来。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永宁侯陆珩穿着一身墨色常服,外罩玄狐大氅,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眉头微蹙,面色不豫地看着院内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身后只跟着一个提灯的小厮。
侯爷?!他怎么会在这个时辰来锦瑟院?!
周嬷嬷顿时慌了神,连忙上前行礼:“老奴参见侯爷!惊扰侯爷,老奴罪该万死!是、是老夫人吩咐,要搜查盗窃器皿的同党……”
陆珩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廊下只穿着单薄衣裙、面色苍白却脊背挺得笔直的沈未晞身上,眼神幽深难辨。
沈未晞微微屈膝:“侯爷。”
陆珩缓步走进院内,目光扫过那些手持棍棒的婆子,脸色沉了下来:“搜查?需要这般阵仗?谁给你们的胆子,深夜持械惊扰主母?”
周嬷嬷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侯爷息怒!老奴……老奴只是怕有刁奴反抗……”
“放肆!”陆珩冷斥一声,“府中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滚出去!”
周嬷嬷和那群婆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瞬间走了个干净。
院内顿时只剩下陆珩、沈未晞,以及几个吓得魂不附体的丫鬟。
陆珩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沈未晞,语气听不出喜怒:“怎么回事?”
沈未晞垂下眼睫,语气平静无波:“回侯爷,妾身也不知。周嬷嬷突然带人持械闯入,声称奉母亲之命搜查同党,却无对牌手令。妾身唯恐坏了府中规矩,不敢擅专,正欲与她去母亲面前分辨,幸得侯爷驾临。”
她三言两语,将事情撇得干干净净,只强调“规矩”和“无令”。
陆珩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倒是……很守规矩。”
他的语气有些微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沈未晞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顺:“妾身愚钝,唯知谨守本分。”
陆珩沉默了一下,目光似乎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淡淡道:“夜深了,歇着吧。此事,我自会过问。”
说完,竟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小厮离开了锦瑟院,来得突兀,去得也干脆。
沈未晞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口的夜色中,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他为何会恰好出现?是巧合?还是……他一直让人盯着锦瑟院的动静?
今夜之事,看似她暂时逼退了周嬷嬷,甚至侥幸得了陆珩的“维护”,但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赵氏绝不会罢休。
而那个关乎侯府最大秘密的孩子……冬凝未能说出口的那个名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
她转身,看向厢房的方向,目光沉凝如铁。
必须尽快撬开冬凝的嘴!
必须在所有人之前,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