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色传送带，将他从一个世界抛向另一个。陈默握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辆货车的两盏红色尾灯。那两点红光，是他在这片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坐标。
他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天色从墨黑变成了铁灰，又从铁灰泛起了一层鱼肚白。疲惫像潮水，一波波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末梢。手臂酸麻，脖颈僵硬，眼球布满血丝，干涩得发疼。
胃里空空如也，发出抗议的痉挛。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了。
车里的收音机嘶嘶啦啦，找不到任何一个清晰的频道，只有电流的杂音，像是宇宙深处传来的、毫无意义的叹息。
他跟着那辆货车，下了高速，拐进了一条省道。路况开始变差，平坦的柏油路变成了颠簸的水泥路，路两旁的现代化建筑也逐渐被低矮的村舍和连绵的农田取代。
又开了一个多小时，路开始向山上盘旋。
货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巨大的车身在狭窄的盘山路上笨拙地转弯，像一头被囚禁的巨兽。陈默只能耐着性子跟在后面，车速慢得像在蠕动。
就在一个陡峭的U型弯之后，前方的货车突然打了右转向灯，拐进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通往山林深处的土路。没有路牌，没有标识。
货车的尾灯闪烁了两下，便被茂密的树林彻底吞噬，消失不见。
它走了。
陈默的车还停在原地，引擎怠速运转，发出轻微的嗡鸣。
他被抛下了。
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一股巨大的、空洞的茫然瞬间淹没了他。他像一个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僵在驾驶座上，不知道下一个指令是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哪个省份。
远方的天际线，被山峦的剪影切割开，一抹金红色的光芒正挣扎着透出来。日出了。
他把车靠边停下，熄了火。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穿过山谷的呼啸声，和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清晨的山风冷冽，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湿润气息，狠狠灌进他的肺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里空气很好，好到让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一种污染。
他站在悬崖边的护栏旁，向下望去。深不见底的山谷里，云雾翻腾，像一片汹涌的白色海洋。太阳的光芒穿透云层，给这片云海镀上了一层壮丽的金边。
很美。
美得不真实。
美得让他觉得自己更加丑陋和多余。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王涛的通话记录界面。他盯着那个名字，然后长按，删除。
一个又一个，他把通讯录里那些所谓的“朋友”、“同事”一个个删掉。每删一个，就感觉自己身上的枷锁又轻了一分。
删到林晓燕的名字时，他的手指停住了。头像还是那张他们去海边时拍的照片，她笑得很甜。他盯着看了几秒钟，然后面无表情地选择了删除。
做完这一切，通讯录里只剩下寥寥几个名字：爸，妈，还有一个备注着“房东”的号码。
他退回到主屏幕，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一个黑色的短视频APP。这个APP是林晓燕给他下载的，说现在人人都玩，让他别跟社会脱节。他一次都没打开过。
复杂的界面弹了出来，各种光怪陆离的视频扑面而来。他皱着眉，想找录像功能。
或许，可以把这里的风景录下来。
又或许，可以对着镜头，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一遍。反正没人认识他。说完，就把手机连同那些不堪的过往，一起扔进这万丈悬崖。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胡乱地点着。那个被他用创可贴包着的拇指，又开始隐隐作痛，让他的动作更加笨拙。
屏幕上弹出一个确认框，他看都没看，凭着肌肉记忆点了一下中间的按钮。
画面切换了，变成了前置摄像头的视角。屏幕上，映出他自己那张憔悴、胡子拉碴的脸。
他对着屏幕，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就这样吧。”
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散碎。
就在这时，屏幕的下方，毫无征兆地飘过一行小字。
【路过人间 进入了直播间】
陈默愣住了。
直播间？什么直播间？
他还没反应过来，又一行字从屏幕下方缓缓升起，像一个从深海浮上来的气泡。
是一条弹幕。
路过人间：“主播，这是哪儿？挺美。”
陈默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大脑一片空白。
主播？
他是在叫我吗？
一股荒谬感和被窥视的羞耻感瞬间冲上头顶。他下意识地想去关掉。
这个叫“路过人间”的ID，像一只从异世界伸出的手，突然触碰到了他。没有鄙夷，没有同情，没有施舍，没有威胁。
只是一句平淡的，甚至带着点好奇的问话。
“哪儿？”
陈默看着屏幕里那张陌生的脸，又抬头看了看身后这片壮阔却孤寂的云海，离开那座城市后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是啊，这是哪儿？
他不知道。
路过人间：“主播？信号不好吗？卡了？”
新的弹幕又飘了上来。
陈默动了动僵硬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转身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翻转摄像头，对准了悬崖外的日出和云海。手机因为彻夜未充电，电量已经飘红。
他没有说话，只是举着手机，像一个沉默的雕像。
路过人间：“我靠！牛逼！这景色绝了！这是在哪个神仙山顶上？”
路过人间：“主播一个人？开车上来的？”
路过人间：“羡慕了，兄弟。我也想这样，开个破车，哪儿都不去，就在山顶看日出。”
一条条弹幕，像一颗颗小石子，投进他死水一般的心湖里，泛起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破车……
他看了一眼自己跟前那辆沾满泥尘的车。
是啊，一辆破车。
他忽然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路过人间”，比他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懂他。
手机屏幕上，观看人数的数字，从“1”跳动成了“3”，然后是“5”。
【山顶的风有点野 进入了直播间】
【今夜不加班 进入了直播间】
山顶的风有点野：“新来的，这是哪儿啊？主播怎么不说话？高冷范儿？”
今夜不加班：“这画质……主播用的老年机吗？不过风景是真好，感觉能治愈一切。”
治愈？
陈默看着这个词，心里泛起一阵苦笑。如果风景能治愈，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的人了。
他依然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举着手机，将镜头从云海，缓缓摇向蜿蜒的盘山公路，又摇向路边不知名的野花。
他像一个笨拙的纪录片导演，用他那不专业的、甚至有些抖动的手，记录着这个他无意中闯入的世界。
他没有想去取悦任何人，他只是在回应。
用沉默，回应那些来自陌生世界的好奇。
手机电量告急的红色图标，开始疯狂闪烁。
他看到一条新的弹幕。
路过人间：“主播，快没电了吧？别播了，好好享受风景吧。谢谢你的日出，今天一天都有好运了。”
陈默举着手机的手，顿住了。
他将镜头重新翻转过来，对准了自己。屏幕里，他眼中的血丝，下巴的胡茬，脸上的疲惫，都清晰可见。
他看着屏幕，也看着屏幕后面那些素不相识的人。
然后，他用沙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谢谢。”
说完，他按下了结束直播的按钮。
世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