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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微亮,旧厂房的玻璃窗还滴着水。边缘卷起一层薄薄的雾。走廊里潮味重,铁门上的生锈螺丝冒着一圈黑。

凌峰把一张手绘的线路图摊在破桌上,指尖轻敲三个点,“冷库群下面是光纤干线,‘刀片’插进维护盒,播一次,十七秒。之后转向东外环,接近体育场的母桩,那里今晚要点亮。”

“十七秒虽然短。”韩明远看着终端,电池条只剩一格,他又摸了摸内袋里的备用卡,“够我们把‘谁在控制谁’说清楚。”

顾城把肩上的绷带勒紧一点,肩头的热疼压着呼气。他把攀爬绳盘成圈,塞回背包侧兜。沈青禾活动了一下脚踝,还在疼。林妍把方钢杖横到背后,左手握枪,右臂还是麻,她不去想,让身体习惯这份重量。

雨没有完全停,屋外是细密的灰。旧厂房的侧门推开时,铰链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又被风带走。他们压着墙影,越过堆着破木托盘的空地,穿过一条长满苔的后巷,沿着一座废弃的冷库的围墙边缘,钻进烟道改的检修井。

冷库群在河道以西,像是三幢白灰色的方盒子,顶上两排排风扇。风扇不转,雨水沿着叶片滴到屋面,落进积水。墙面上挂着褪色的安全告示,蓝色字被雨渗开。仓库门口堆着几只旧冰箱壳。

“从二号楼下进,维护盒在负一层。”韩明远记住了维修记录,他的手在门口的电子锁上掠过,抠掉了一个裂开的塑料帽,里面的手动拉杆露出一截。他轻轻一扳,门松了缝,潮气扑面。里面很冷,冷得不像这个季节,是墙体的寒气与残存的制冷管道混在一起,带着一股霉甜和金属腥。

走廊正中落着一片碎玻璃,玻璃边缘被人扫到一侧,却还有细小的齿屑。天花板灯管偶尔亮一下又灭,频闪下人的影子一长一短。防火门半开,门缝里有冷风抽出来。墙角的消防栓贴着警示条,红得刺眼。

他们很快找到那只维护盒,贴在一根粗管的背后,盖子用两颗螺丝固定。韩明远手指发硬,舔了舔嘴唇,把小扳手套上,螺丝松了一圈,线缆的颜色像一把缩在盒内的秧——蓝、黄、白相间。一片湿气扑出来,手掌一滑,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角度,稳住。

“计时,十七秒。”凌峰背向他们,枪口低垂,听着风的方向与走廊深处的回声,“发完就抽,往东墙破窗。外面有装卸平台,一跳就到防雨篷。”

插入“刀片”只用了两秒。终端屏幕亮了一条细绿。韩明远拇指按下“发”,声带紧绷,像怕发出一点多余的碰撞声。冷空气在这一刻仿佛更冷了一点——十七秒,像一道窄门正在被打开。

第几秒,走廊尽头传来轮胎压水的微响,很短,收得很快。第六秒,门锁的弹片在某处被小心地托起来。第九秒,风被某个体积大的玩意儿切了一下。第十一秒,墙外的装卸平台上有人踩了一脚,木板轻轻吱了一声。

第十二秒,冷库的应急灯全部亮了,冷白,把走廊尽头打成一片惨淡的开阔,也把他们的影子卡住在墙角。第十几秒,一只贴墙掠过的无人机把摄像头探进走廊,镜头下端有一块灰黑的划痕,像一只被磨破的眼。

“发完!”韩明远低叫,拔出“刀片”,把盖子合上,扳手塞回胸袋。终端屏幕上跳出“已送达”的字样,随即暗下去,电池只剩一条红线。他把卡片抽出,塞进防磁袋,收入内袋,拉上拉链。

“走!”凌峰拉开防火门,冷风一股涌,吹起了走廊地上的塑料条。

他们冲向东墙的窗。窗玻璃本就裂,顾城横起方钢,往中间一顶,“咔”地一声,裂纹合起来,玻璃往里塌了一片。他左肩一紧,一阵辣痛拖着手臂,他没停,转身护住窗沿,先让人出去。林妍把方钢递回给他,双手探出窗,一翻,落在外面的防雨篷上。防雨篷被雨泡得软,踩下去下陷一截,她把自己摁低,平移两步,抓住一根横梁。沈青禾抱着箱子从窗口挤出去,他控制重心,尽量不让箱子撞出声。韩明远最后一个,他的脚刚跨上窗沿,走廊那只无人机忽地贴近,网枪的口从门缝探进来。

林妍抬手,左手短点,子弹打在窗框的铁板上,火星朝上扬,刺到无人机的镜头。它一抖,网只吐出一半,软软地搭在窗沿。顾城一脚踩住,脚心一沉,网被他硬压成一道斜布。他背上火辣得像被人按了一块铁,他咬着牙,不让腿抖。

他们从防雨篷滑下,落到装卸平台,平台边缘的木头哗啦啦抖了几下。平台下是泥,泥里有碎纸板和泡涨的纸箱,踩上去立刻吸住鞋底,拔起来会“啵”一声小响。风从仓库与堆堆白箱子之间穿,带着一股冷,钻进衣缝。

“向左,两组托盘后面有监控盲区。”凌峰一眼扫过地面水渍的方向,判断出巡逻路线,“贴墙走,别留背影在开阔地。”

他们刚贴着走出十几米,冷库群外沿的防眩灯齐亮,冷白无死角。灯钮绝非自动,是有人在外面控制。灯光下,黑雨衣的人影一齐停住,步幅整齐,网枪微抬,枪管不颤——这不是临时拦截队,是被编好步伐的安保。

人群中,一个高个子在风里稍微偏了一下头。他没有帽檐,短发贴着头皮,颧骨锋利,嘴角一道旧伤痕从左到右,把笑从唇上切成两截。他左腿穿着碳纤维支撑的义肢,一条窄窄的黑色护套沿着小腿线条贴到膝。他没有躲雨,黑色披风式战术外套贴在身上,肩线干净。他的耳廓没有对讲耳机,只有一个银灰的小钮扣镶在耳后皮下,像个不起眼的痣。

“祁洛川。”顾城低声吐出这个名字,嗓音往下沉了一寸。

这个名字他们在内部流传的报告里见过。原城市机动团的地面战指挥,退役后被财团聘入“秩序工程”项目,专管城市空间中的“可控动线”。他喜欢迂回,喜欢把对手逼进一个个通过计算得出的“最优选择”,再从最优里抽走支撑,让人自己摔到。三年前,他在南港的货运堆场用三台吊机、两组地锁和八个地面标志,逼停了一整列不服从调度的货运队伍,事后他得到的奖项叫“零冲突控制”。他一直在证明——秩序比真相重要,秩序让交易可以继续。他正站在秩序的正中。

“把他们往集装箱场赶。”祁洛川的声音不高,但清楚,“吊机给姿态,照明从背角,留出两口。右侧口开给无人犬。”

灯光随即被调整。冷库的灯把他们影子往身后拖,前方明暗交界被刻意打成一条疏忽不得的白线。左侧的围栏门被远程锁上,红灯亮。右侧的铁滑门留了一条缝,雨从缝里吹进来,带着外面柴油与潮木混的味。躲不过去,他们只能穿缝。

“跑。”凌峰不再寻找旁路。他知道祁洛川的打算,但时间不给他们调头。几个人从托盘后起步,身形压低,握枪的手贴着身体。外面集装箱场的灯更冷,吊机的黄色警灯在雨里忽明忽暗。集装箱一排一排,像城里竖起的窄弄堂。地面有油,鞋底在油和水上交替,时不时打滑半寸。空气里有金属潮味,夹着港口特有的鱼腥被雨薄薄稀释。

右侧的窄口刚一踏入,一只低矮的无人犬从箱缝里弹出来,前肢短,腹部鼓起,前端伸着抓钩。速度压得很稳。林妍左手短点,打在无人犬前腿的外侧,火星一抖,金属壳被擦出一道浅印,机器计算出弹道后立刻改抓上方箱体边缘,试图从侧面翻上来。

顾城侧身,两步贴近箱体,方钢杖从下往上挑,正中无人犬腹部的压力传感器。那东西“呲”地喷出一团白雾,被雨一打,迅速散。他闻到一丝淡刺激的味,喉咙发痒。他往后一退,方钢杖压上去,把无人犬硬生生摁回地面。沈青禾拖着脚踝一拽,把那东西的一条腿扯出箱缝,扔向水渍更深处。机器一抖,抓地失败,翻了一个侧。

“别恋战。”凌峰低喝。他看见前方箱区编号“B-14”的门口有一间玻璃房,里面堆着日志本和一个停电的监控屏,角落有一台自动售货机。他在脑子里把可能的场地细节拼起来——玻璃房的防火门、售货机底座的方钢、角落里的干粉灭火器,都是可以用的东西。

他们挤进玻璃房。门在背后被风反复拍打,发出“啪啪”的共振。屋里桌上一本记录被雨水溅得皱巴巴。自动售货机玻璃内还立着几瓶矿泉水,瓶身起了雾。林妍一脚把售货机底座撬开,摸出一截方钢,递给沈青禾。顾城把灭火器拎起,摇了两下,指针还在绿区。他把灭火器塞在门后,卡住一条缝,让风压帮他们抵住外面可能的硬碰。

外面吊机在动。吊臂正缓缓移向他们所在的箱道上方。祁洛川没有让吊机直接砸,他只是控制吊臂与箱体的相对位置,制造一个地上的“倒风”。风被吊臂引导,雨在风里被剪成一向,把他们门口那条窄缝里的水雾吹散,清清楚楚,方便镜头从缝里看进来。

“你们以为这样就——”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不是嘲讽,是陈述。祁洛川站在三米外的箱缝处,他没有抬高声音,雨把他每个字都衬着落在地上,“你们每一次广播,都让城市更乱。有人会在红灯时按喇叭,有人会在发薪日把密码写出来。秩序才让人活下去。你们错得太离谱。”

“谁在控制谁,轮不到你来定义。”凌峰淡声。

祁洛川笑了一下,嘴角那道旧伤痕让笑显得更硬。他抬手,轻轻一点。玻璃房顶“哐”的一声,一只箱角被轻轻放下,房梁应力一变,天花板掉了两块灰。不是致命,却在削他们的耐心。

“走屋后。”凌峰手势一落。他们从玻璃房的后门钻出,踩上一个低矮的管廊,管廊通向箱区的阴面。地上散落着捆扎带、破帆布和一些子弹壳,都是旧战留下的痕迹。但在雨里,这些东西都变成有用的“缓冲”。

祁洛川没急着追。他用手里的小平板改了吊机的摆角,又调了三盏灯。两名安保从箱道另一端推进,步幅一致,网枪低持。第三只无人犬从阴影里走出来,腿更短,腹更宽,是一型带近距刺网的机型。

“左转上楼梯,走箱顶。”顾城往上一指。铁梯在箱体侧面,梯子湿滑,手握上去冰冷。箱顶风大,风吹得箱面上的雨水成了一道道细流。他们一字排开,蹲下身形,尽量降重心。前方十几米处,一个黄色的三角警告牌被风卷到箱顶,边缘有一截裂口,像一只舌头。凌峰抓起它,往后一抛,警告牌在风里拍打,发出“啪啪”的闷响,吸引了无人机的镜头一瞬。

“现在。”林妍压低身子,从两箱之间的缝跳过去。鞋钉刚刚落稳,背后“哗”的一声,吊机把一只空箱轻轻放下,卡住了他们刚才的箱缝。祁洛川在给他们“后悔”,逼他们误判路线。他把路变成了他们的错误证明。

“别回头。”凌峰喊到。他决定沿着箱顶直插西侧的围墙,那里有一条货运支路,雨把路边的泥冲出一道道深坑,车不好开,但人能走。祁洛川算到他们想这样,他会在西侧预备。

果然,西边的围墙上亮起两盏冷白探照灯,照得墙下泥坑里的水闪光。几台低矮的装甲皮卡停在墙外,发动机低鸣,黑色车身在雨里抖着薄光。墙脚处有一条废弃的排水沟,沟内黑水缓缓,散发着陈腐味。

“走沟。”凌峰指沟。沟窄,滑,臭,却是唯一不被灯直照的通道。他第一个下去,鞋底被黑泥吸住,他不急,左右抽动脚掌,找出小石块当踏。林妍第二,她把箱子先递下去,自己贴墙滑下,左手握枪,右臂被泥拖了一下,肘尖撞到墙,她咬了一下牙,没出声。顾城压着她后背,给她一个向内的力,自己最后下来。韩明远把终端塞在胸口,护着内袋里的卡,脚落在一块石头上,石头滑,他另一只脚在泥里深陷一寸,他不挣,等脚边的泥回弹,再把脚抽出来。

沟里闷,空气不流,呼吸热气在脸前一团,雨从上面垂下来,像一串串细线。头顶两米的箱顶上,祁洛川的脚步停在他们斜上方。他在等——等他们走进他提前画好的“低地”,在低地里,无人犬可以以最少的能耗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要从前面堵。”韩明远低声说到,声音沙哑像从泥里挤出来。

“给他一个假正面。”凌峰抬手,五指分开,随后合拢成拳。他把手里最后一枚烟雾弹掷到沟前方十米,一个浅浅的拐角。烟不大,雨会很快打散,但足够制造一秒的误判。正面确实有动静,于是无人犬从上方箱缝跳下的角度就错了一线。

“来了。”顾城没抬头,他只听,靠耳朵分辨那种带抓钩的爪在铁上与泥里的声音。他感到那只机器在他的左上方,两米。他不等它完全落下,身体先冲上去半步,方钢朝斜上挑,正撞在机器腹下。机器被挑偏,落点歪了,脚爪没抓住应有的缝隙,泥里一滑,腹部露出维修口。沈青禾前跨半步,撬棍直直插进维修口,硬把里面的卡扣杠出,电源断一半,机器一抖,几条腿乱蹬。顾城一脚把它踢向沟壁,泥水溅起,打了他一脸。

这一下让他们赢回两步。祁洛川在箱顶停了半秒,也笑了一下。这不是失算,他不过在看这群人怎么用最笨的方式在泥里以力换命。然后,他把手掌缓缓一压。西侧的墙外,隐蔽的便携干扰器同时开机,空气像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覆住,对讲里除了噪什么也没有。韩明远胸前终端屏幕闪了两下,彻底黑了。

沟尽头是一截破损的涵洞口,半截被泥浆淤住。洞口上方的混凝土有一道旧裂缝,从裂缝里长出来几根细草。凌峰一手把混凝土边缘抠掉一块,给自己找出一个抓手,另一手伸回去,拉林妍——她背着箱子,他把她向洞口抬了一寸,再推一寸,看她身体滑进洞。顾城随后,肩背在洞沿蹭出一条红。他没有看。他知道祁洛川也不会往洞里追,因为洞太窄,机器不进来,人进来效率低。他知道祁洛川会选择封住洞口等待。他们必须抢在封之前钻出另一头。

涵洞里黑的看不到任何情况,只有前方一点点亮,像一滴在颤的水。水从洞壁渗出来,沿着青苔顺着流,滑得像玻璃。膝盖带着泥,一寸寸刮过青苔,像过一道道细密的刀背。林妍背着箱子不能抬太高,她用肩胛骨把箱与洞顶的距离卡在一个呼吸可通过的高度。胸骨像被铁环束着。她把头往前伸一点,像游泳一样,让肩膀带动身体一点一点往前。

外面的脚步声没有进洞,但在洞口停了一刻,随后退开。祁洛川在洞口上方的泥里放了一根地钉,地钉连接着一条细线,拉向一边的卡扣。只要他们出来,这根细线会被拉直,卡扣会带动一个简陋的落木陷阱,木板上钉着几根钝钉,不致命,够伤。他喜欢这样的东西——低技,但足够稳定。他不追求“漂亮”,他只要“有效”。

“出洞右侧贴墙。”凌峰在洞里低声,他听出外面的空间结构。泥的回声告诉他,右边有墙,墙根有水,左边空,脚步易散。他选择一条最不易被听见的线。

洞口的亮忽然大了一寸——外面有灯被遮挡了一下。韩明远出洞的那一刻,手背擦过那根细线。线轻微一弹。顾城眼角的余光捕住了那一丝,整个人横着扑过去,用肩背把那块落木硬生生顶住。钝钉刺进了他的背,热辣迅速炸开。他发出一声从牙缝挤出来的“呃”,没有叫。他蹲在木板下,用膝盖撑住,再一点一点把木板往旁边推。木板很重,雨水把它泡了。沈青禾挪过来,用撬棍从下面顶起,三个人把木板推到一边,丢在泥里。

“你别动。”林妍眼眶一下红了,她抬手想去够他的背,又把手收回来,“等出去再处理。”

“还能走。”顾城的声音发抖,却稳。他的手伸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前臂。他们贴着墙走,绕过一个被水泡软的土包,踩上一道碎砖。风从这里灌过来,带着一股桉树叶味——他们从另一侧出了林,到了更低的河滩。河滩上散落着破沙发、烂木头和几个被拆卸过的自动售货机壳。沙发弹簧露着,像一小片铁草。河水贴着岸轻轻拍,水面上漂着一只红色塑料桶,桶口朝下,时不时被水带着转半圈。

“上去。”凌峰指着河滩尽头那段石梯。石梯湿滑,一步高一寸。右侧有一道防火门半掩,门后可能是某个小仓库,门把很低,像老建筑。他们踩石梯,脚掌用最大面积贴着石面,体重压平。顾

石梯尽头是一条窄街。街上没有人,只有风。风把一张宣传单从地上卷起,贴在墙上又掉下来。街角的霓虹招牌断了两笔,还在闪,光涂在雨上,变成一片暗黄。更远一点,一面玻璃门后是关着灯的体育用品店,橱窗里的模特穿着旧款球衣,面无表情。

他们穿过窄街,拐进一座低矮的办公楼。楼内的走廊又潮又窄,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红圈,红圈边上挂着一台老旧的灭火器,指针指在黄色的边缘。尽头的办公室门虚掩,门后是一张长桌,桌上摆了几台对讲基座和一摞折叠图纸。窗外的体育场像一只黑色的大碗扣在城市上空,雨沿着看台的边流下来,成了无数条细小的瀑布。

“母桩在看台下面的技术层。”韩明远摊开图纸,手指快速在上面找结构,“外环有几个入口,两个有封,两个半开。西南角的入口旁边有一个消防栓,下面可能有一个我们可以从下往上的检修孔。”

“祁洛川会等。”凌峰把视线在窗外扫一圈。体育场外的道路早已像棋盘一样被灯切开,每一格都有机动队的影子。祁洛川不会把兵放进体育场内,他会在外面围,等他们自己选择最坏的入口。

“我们不从口进。”林妍说,声音很轻,“从雨水的方向走。看台边的排水槽外面有一条夹层,平时没人走。”

她拍着身体上的泥,摸出相机,护着电池仓。她指尖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结构——看台外沿,雨水槽,夹层,技术层。

“就这么走。”凌峰点。

他们从办公楼后门出去,贴着体育场外墙,摸到一处雨水槽旁的检修梯。梯子油滑,风把雨从槽里直直吹在脸上。顾城先上,身体紧贴墙,手指每一寸都在找握点。林妍把箱子在背上捆紧,两条带子勒住肩,她深吸一口气,顺着槽边一点一点上。韩明远把终端贴在胸口,护着内袋里那两张卡,手心冷到麻。沈青禾抿唇,把撬棍绑在背上,脚掌找着每一条横筋。

爬到夹层,风更冷。夹层里有一排排铁管,管子上挂着水滴,滴滴答答。光从缝里透进来,打在管子上,是一条条窄窄的亮。他们一身泥,一身水,像从泥里拔出来又被雨洗一遍的人。前方技术层的门用黄黑条封着,门缝底下流出一丝水,水里混着清洁剂的味。

“门打不开。”韩明远蹲下,摸了摸门边的电控盒,电断。他抬眼看凌峰,“我可以从旁边的线槽进,但要拆一段。”

“时间?”凌峰问。

“最快三分钟。”韩明远说。

“三分钟够祁洛川收口。”顾城压声。

“那就制造一个他必须绕开的‘更重要的口’。”林妍的眼睛又亮了一寸,“把南门的应急广播点开两秒。”

“这会暴露。”韩明远看着她。

“我们正在暴露,差的是顺序。”她说得平平,“先引,再拆。”

“做。”凌峰一字。他拨开一截封条,给韩明远留出角度。顾城把身体挡在他外侧。沈青禾蹲在门边,撬棍横挡,随时准备“卡住一切”。

韩明远的手指在冷里快得像热。他把线槽的盖一掀,里面的线像一把被压住的草,他用指尖分开,找到那根通去应急广播的线,切断,接入一个临时开关。他抬眼,凌峰一点头。他按下。

体育场南门方向的广播喇叭忽然“咔”地响了一下,随即传出两个字:“停——”这声音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切断。祁洛川在外面,他听见了。他身边的人看着他。他抬手,指向南门:“去看。快。”

他的几名安保立刻改变了路线。吊机停。他站在雨里,黑披风贴着身体。他没有动。他在计算——北门、东门、西南门,他还有人。南门只是一个刺耳的小噪音。他不会上钩。但那一秒改变了他的队形。他原计划在西南角的收口被他亲手让出了一条缝。

“快。”凌峰低声。他知道自己要的就是祁洛川这个“合理”的调整。他们的门在这三分钟里打开了一个缝。

韩明远手里的线接上,门锁轻轻“咔”一声。门开一寸。他侧身进去,眼前的走道在冷白灯下显得太干净,地上有轮子擦过留下的两道发白的亮。右手边是母桩的技术间,门玻璃上贴着“维护中”。玻璃内一个灰衣身影一闪而过。

“里边有人。”林妍低声,目光紧,几乎不眨。她把箱子放在门边,左手稳住枪,右臂垂着,身体微微前倾。

门把很低。凌峰一抬手,门开。室内的空气不再潮,带着消毒水的清冷。机柜一排排,蓝绿灯各自闪。中央位置有一只更大的机箱,像一口立着的黑箱,箱体上贴着制造商的贴纸,印着一排很小的字。灰衣人背对他们,正在往机箱里插某个模块。他的披肩外套剪裁合体,肩线利落。他左手拿着一只小型的银色盒子,盒盖上刻着编号。他把盒子插进黑箱时,指尖微微一顿,像是确认。

祁洛川没有进场,他没有必要。他换了一个人——一个干净的技术执行者,来把“秩序”的最后一步完成。这个人的动作很快,像他平时打发报表一样快。他不是战斗者,他是按了无数次“确认”的人。

“停手。”凌峰的声音不高,却足够在机器的嗡嗡里落下去。

那人没有转头,他只是把手搭在盒盖上,轻轻按下。机箱的灯从蓝变成了一种冷白。技术间内的空气像是被更冷地换了一口。他转身,脸在灯下显得特别平。他没有害怕。他的眼睛像两颗干净的石头。

“你们总以为,世界会因为你们的一次喊话而改变。”他说,声音很像祁洛川的语气,但稍微嫩一些,“其实世界是由按下去的每一个‘确定’累起来的。我们比你们多按了几十万次。”

他是祁洛川的人,是“秩序工程”里做最后确认的手。他的名字出现在过两份简报的脚注——吴槐,电子科出身,后来转项目管理。他的正当性来自流程表而不是战场。他不需要在泥里打滚。他只要每次按对。

“拔出来。”凌峰说。他不讲道理。他把枪口指向机箱下方那个总电断开的拉杆。

吴槐看了看他的枪,又看了看拉杆。他笑了一下,笑得非常微。他伸手,按下旁边的报警按钮。警示灯一亮,红光在冷白里跳。他没拔。他知道,祁洛川已经接到信号。

“拔。”凌峰又说了一次。他知道这一次不能拖。他往前迈了一步。顾城贴上去,林妍左手稳住,韩明远从侧面掀开机箱下方的挡板,手伸进去摸到了拉杆的手感——冰冷,像一块金属的舌。他拉。

灯灭。机器嗡声降了一半。吴槐的笑在这一刻僵了一瞬。他退半步,侧身要用身体挡住拉杆。他不是战斗者,但他知道最关键的地方该挡在身体哪个位置。沈青禾一脚,把他的脚朝外侧踢了一寸,让他身体重心偏了。顾城上前,肩背一撞,吴槐撞在机柜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的眼镜掉了。他的眼睛露出来,仍旧平静,只是里面第一次有一丝薄薄的怒。那丝怒不是对眼前的撞击,是对“流程被破坏”。

“走。”凌峰不想在这里缠。他们已经把母桩从“自动”里拔回了“手动”。即使对方再插一次,也要走流程。时间被他们切碎。祁洛川会来,他会以最稳的形式收场。他们必须先离场。

他们转身,带着箱子,贴着技术层的墙,避开通道中央,朝另一侧的看台夹层撤退。外面的风更紧了,雨打在看台的边上,成了一片片斜的涟漪。南门方向的脚步声又回来了,不急,却实。他们把自己的脚步变轻,尽量让每一步与雨的拍子重合。

看台外沿那条夹层狭窄,脚底的防滑条被水磨得发亮。右侧有一块被风掀起来的防水卷材,卷材下面是一片湿黑的胶层。凌峰回头,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顾城明白,他拽住卷材的一角,往看台外沿一抛,卷材哗啦啦展开,挡住一条狭窄的视线。林妍背着箱子低头过,鞋尖差点被卷材边缘绊到,她把脚抬高了一点,让步子更稳。

他们刚到夹层转角,前方的光忽然被一只黑影挡了一瞬。祁洛川站在看台另一端的通道口。

“你们以为你们拔掉了一个拉杆。”他说,“其实你们只是把一个功能从‘自动’改成了‘人工确认’。你们以为人手按会更善。你们忘了,按键的人也是人。”

他抬手,朝夹层另一端的人做了一个很轻的动作。两名安保从夹层另一头压过来,网枪低持。祁洛川自己没有动。他站得像一根钉,把空间定在那里。他把这条夹层变成了他等待的秩序。

“换向。”凌峰手一挥。他们不再去抢祁洛川所在的那一端,他们回到视线被卷材挡住的那一段,从排水槽的检修孔钻出,沿着体育场外沿的雨水下滑管滑下——像先前的水塔那样。他们不会在同一招里摔两次。

下滑时,顾城的背在铁管内壁被擦了一条长线,热辣又咬了一口。他咬着牙,嘴里尝出铁锈味。他在底部接住林妍和箱子,膝盖一沉,把两个人都稳在了泥里。韩明远最后一个,他的脚落地时打了个滑,凌峰一把抓住他胳膊,把人往内侧拽了一寸。

外沿的风更直,雨更密。体育场外的道路上,三台装甲皮卡列成品字,慢慢移动。祁洛川站在高处,看着他们在雨里像几条短短的线。他没有追。他把对讲拿起来,说了两个字:“收口。”

“从地下过。”韩明远喘着气,伸手指着体育场外沿的一个排洪口,“排洪管连着东外环。穿过去,在二环边上有一片尚未完工的绿化带,从那里上,去到今晚的‘点亮区’。”

“走。”凌峰短句。他们钻进排洪口,耳边的声音立刻变成“呼呼”的风。水不深,但急。泥在水底被搅得柔软,脚踩下去会陷。他们一前一后拉着彼此衣领,防有人掉队。顾城不说话,他的呼吸贴在喉咙里,像在把一块烫铁压成一条线。林妍的左手紧紧握住枪,右臂贴在身体一侧,箱子在背上,像另一条背脊。沈青禾在最中间,他用背顶着箱子的重量,脚步稳得像在走一条线。他不想再让任何东西从他们身边掉下去。

排洪管的尽头是一处绿化带的泥。泥厚,沉,脚拔起来会“啵”的一声。风在这里被树挡了一下,雨也短了一下。他们从泥里挤出来,像几个被雨拖到岸的渔民。前方的城市还在亮,灯在雨里像无数颗被压小的火。夜不是他们的敌,也不是他们的朋友。

凌峰看着他们。雨从他额前落下来,沿着鼻梁滑下。他把这句也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把风里的乱都压住了一些。

他们向东外环走去。夜在后面,雨在他们肩上。祁洛川站在体育场的高处,看着几个小小的影子远去。他没有叹气。他没有任何表情。他把手掌轻轻抬起,又落下,像在桌上按下一个不显眼的“确定”。这是他的秩序。他知道,他会再见到他们。他知道,他手里的“确定”会一张一张压下去。他也知道,每一次按下,都会有另一些人,把他的“确定”拔成“手动”。

这不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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