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里，时间仿佛被窗外密集的雨声拉长了，粘稠得化不开。
空气里弥漫着关东煮温暖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湿，还有一股无声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张力。
星欣灿僵硬地趴在冰冷的塑料桌面上，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斜对面投来的、那道沉甸甸的目光。
即使江钊的眼睛看着窗外，那无形的压力也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打破这诡异的平静，引来更难以预料的后果。
胃部因为之前的奶茶和此刻关东煮香气的双重刺激，开始隐隐作痛，发出微弱的、持续的抗议。
这疼痛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嘲笑他的窘迫和虚弱。他下意识地用胳膊更用力地压住胃部，试图缓解那点不适，却只是徒劳。
江钊坐在斜对面，姿态看似放松地靠着椅背，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雨幕。但他握着那瓶冰水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冰水的冷意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头的烦躁和那丝挥之不去的…酸涩。
星欣灿那副惊弓之鸟的样子，还有此刻趴在桌上、连头都不敢抬的瑟缩姿态，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下午楼梯间里那些泣血的控诉，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你他妈告诉我，你安慰我的那些话算什么？！屁话吗？！”
“我在你眼里，永远就只是个哭鼻子的怂包是吗？！”
“别再管我了！我这种只会哭的废物…不配！”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自以为是的“好心”上。他烦躁地又灌了一口冰水，冰冷的液体激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该怎么做？说什么？道歉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在星欣灿那竖起的、布满尖刺的心墙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再次引发更激烈的反弹。
他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再次瞥向那个缩成一团的背影。星欣灿的手臂紧紧压在胃部，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江钊的眼睛。他想起下午在楼梯间抓住星欣灿手腕时，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腕骨，还有此刻他苍白得没有血色的侧脸。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突然闪过脑海——好像是军训快结束的时候？有一次站军姿，太阳挺毒，队伍里有个男生脸色煞白，摇摇晃晃的…后来好像听谁提了一嘴，说是低血糖还是胃不好晕倒了？当时没在意，只记得让人扶去医务室了…那个男生…是不是就是星欣灿？
这个念头让江钊的心猛地一沉。他记得星欣灿在微信里说过“学习也学不进去”，状态一直很差。
一股更深的烦躁和…一丝陌生的、类似担忧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拧紧了眉头。这小子，身体也这么差劲？还淋了雨？那杯奶茶…他喝了吗？还是直接扔了？
江钊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星欣灿搭在旁边椅子上的外套，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再看看他那单薄的背影，在这开着暖气的便利店里，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操！江钊在心里低骂了一句。他猛地站起身，塑料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便利店死水般的寂静。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星欣灿吓得浑身剧烈一颤！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江钊，身体下意识地后仰，像一只被惊飞的鸟，随时准备逃离。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恐惧，仿佛江钊是扑向他的猛兽。
江钊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弄得动作一僵，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又冒了上来，但看到星欣灿那惊惧苍白的脸，火气又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更深的憋闷。
他强行压下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生硬，目光却避开了星欣灿惊恐的眼睛，只落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坐着别动。”
丢下这硬邦邦的四个字，江钊不再看他，转身大步走向便利店深处的货架区。他的背影高大而紧绷，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
星欣灿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
那句“坐着别动”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真的不敢再动分毫。他眼睁睁看着江钊高大的身影在货架间穿梭，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他是不是不耐烦了？是不是觉得他麻烦，想买点什么把他彻底打发走？或者…更糟？
就在星欣灿被自己混乱的念头折磨得快要崩溃时，江钊回来了。他的脚步声依旧沉稳，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还有…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像是新毛巾的东西。
江钊径直走到星欣灿桌前，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站着。他先把那条浅灰色的、还带着塑封的新毛巾，“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放在星欣灿面前湿漉漉的外套旁边。
“擦擦头发。” 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没什么温度，但内容却让星欣灿愣住了。
擦…头发？
没等星欣灿反应过来，江钊又把手里那个小小的、印着药名和说明的纸盒放在了毛巾旁边。星欣灿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盒子上——是一盒常见的胃药。
“还有这个。”江钊的声音低沉，语速很快，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目光依旧没有看星欣灿的脸，而是盯着桌角，“店员说这个…对胃不舒服管用。”
放下药盒，江钊停顿了一秒，似乎在犹豫，但还是硬着头皮，用一种极其别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你室友…提过一句，说你胃不好。”
这句话显然是撒了谎。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立刻移开了视线，看向别处，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泛红。
星欣灿彻底懵了。
他看着桌上那条干净柔软的新毛巾，看着那盒小小的胃药，脑子里一片空白。毛巾？胃药？他室友提过？
江钊…去买了毛巾给他擦头发？还买了胃药？就因为…他刚才好像捂了一下胃？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星欣灿被恐惧和愤怒填满的脑海，露出了底下混乱不堪的泥泞。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让他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
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东西，又缓缓抬起眼，看向站在桌边、侧着脸、浑身散发着不自在和别扭气息的江钊。
他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点，紧抿的嘴唇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避开的眼神，甚至带上了一点…笨拙的闪躲？完全没有了下午在楼梯间和刚才在宿舍门口那种审视和压迫感。
这巨大的反差，让星欣灿彻底混乱了。愤怒和恐惧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满脑子的问号和一种荒谬的不知所措。
他…他这是在…关心我？
用这种…又凶又笨的方式？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星欣灿就觉得无比荒谬。怎么可能？江钊怎么可能关心他？下午他还像个疯子一样对着他嘶吼控诉…他应该厌恶他才对！
可眼前的东西，还有江钊这副罕见的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实实在在地摆在这里。
星欣灿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发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问“你什么意思？”，想冷笑说“不用你假好心！”，想把东西推开…可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僵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江钊，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极其微弱的动摇。
江钊等了片刻，没等到任何回应。星欣灿那茫然无措的眼神，像无声的控诉，让他更加不自在。他烦躁地抬手，用力搓了搓后颈，像是在跟自己的脾气较劲。
最终，他像是放弃了等待，也放弃了说什么，只是最后看了桌上那两样东西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星欣灿那张依旧苍白、却没了刚才那种惊惧绝望的脸。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过身，大步朝着便利店门口走去。高大的背影带着一种近乎落荒而逃的仓促，推开玻璃门，毫不犹豫地再次冲入了门外哗哗作响的雨幕之中。
“叮咚——”
门铃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又迅速被雨声吞没。
便利店里，只剩下星欣灿一个人。
他依旧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门口的方向，看着江钊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雨夜里。又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被抽掉了支撑的木偶，身体晃了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到桌面上。
那条崭新的浅灰色毛巾，静静地躺在湿外套旁边，散发着干净柔软的气息。
那盒小小的胃药，安静地立在毛巾旁，白色的药盒在便利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连绵的声响。但便利店内，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个高大身影的离去，以及桌上这两样突兀而笨拙的“礼物”，悄然发生了改变。
死寂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男人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雨水和烟草的气息，以及一种名为“无措”的余温。
星欣灿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盒胃药的边缘。冰凉的塑料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却奇异地没有带来寒意。
他的目光落在药盒上清晰的“适应症：胃痛、胃胀…”的字样上，脑子里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