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U 里恒定的低温，像一层无形的冰壳，包裹着林悦残破的身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手术穿刺点的闷胀疼痛，每一次心跳都在心电监护屏幕上留下一个微弱的绿色波峰，提醒着她生命的脆弱和昂贵。喉咙的灼痛感在麻药彻底消退后卷土重来，每一次吞咽都如同酷刑，让她连呻吟都发不出，只能无声地承受。
苏瑶带来的那句“自己想办法”，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反复绞剜着她
刚刚被支架撑开一丝缝隙的心脏。比心肌梗死更痛的，是至亲在生死关头递来的致命一击。她蜷缩在病床上，像一只被抛弃在寒风中的幼兽，只有眼角不断滑落的冰凉泪水，证明她还活着。
时间在仪器的“滴滴”声中缓慢爬行。护士定时进来记录数据，更换输液袋。冰冷的液体一滴滴流入血管，维持着她岌岌可危的生命体征，也带来阵阵寒意。她看着那袋昂贵的、维持心脏功能药物，看着旁边标注着“自费”的字样，一种巨大的、对未来的恐慌攫住了她。这些药，一天的费用可能就是她过去在洗车行辛劳几个月的收入。
第三天清晨，林悦的精神稍微好了一些，喉咙的疼痛也减轻了些许，至少能勉强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护士在例行检查后，看着她依旧苍白憔悴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递过来一张打印单据。
“林小姐，这是截止到目前的费用清单。之前预交的押金……已经用完了。麻烦尽快去缴费处续费，否则系统会暂停部分非紧急用药。”
护士的声音很职业化，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林悦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像无数只吸血的蚂蚁：冠状动脉造影+支架置入术、CCU 床位费、重症监护费、各种进口药物、检查费……最下面一行鲜红的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128,567.32。
十二万八千多！这才三天！
而这，仅仅是开始！后续转入普通病房、长期服药、康复治疗……每一个环节都是吞噬金钱的无底洞！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林悦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攥着那张催命符般的清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的边缘被汗水浸湿。钱……钱在哪里？她自己的积蓄早已被母亲以爱之名控制，就连苏瑶的卡也被母亲一并拿走了。难道真的要去求赵明远？那个在她倒下后只会咒骂的吸血鬼？
“林小姐？”护士看着她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有些担忧，“你没事吧？要不要叫医生？”
林悦用力摇头，用尽力气挤出嘶哑的气音：“手……手机……我的手机……”她必须联系外界！必须想办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救命药被停掉！
护士愣了一下：“手机？您入院时没有手机啊？您的随身物品只有钥匙和一点零钱，没有手机。”
没有手机？！林悦的心猛地一沉，想起来苏瑶说母亲把她的手机拿走了！
母亲在手术前就“替”她“保管”走了！切断了她所有自救的可能，还让她自己想办法！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颓然松开手，那张催费单轻飘飘地落在洁白的被单上，像一片宣告死亡的讣告。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连呜咽声都发不出了，只有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苏瑶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干练的黑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目光先落在护士身上，又看向床上无声哭泣、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林悦，最后定格在被单上那张刺眼的催费单上。
“怎么了？”苏瑶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护士简单说明了催费情况。
苏瑶点了点头，示意护士先出去。她走到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查看林悦的状况，而是弯腰，用涂着精致蔻丹的指尖，拈起了那张催费单。
她的目光在那一长串数字上停留了几秒，眼神锐利得像在审阅一份商业合同。然后，她拿出自己最新款的手机，点开银行APP，操作了几下。苏瑶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将手机屏幕转向林悦，语气平淡无波：“我那张卡，余额是零了。”
林悦看着屏幕上刺眼的“0.00”，心如死灰。果然……空了。
“不过，”苏瑶话锋一转，收起手机，目光落在林悦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然后把一部新手机递给她，“你还是……先查查你的工资卡吧。”
林悦盯着那部崭新的手机，光滑的屏幕倒映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和她自己枯槁的影像。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看！看看那张卡！看看母亲到底做了什么！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她伸向那部新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开机，登录账号，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她所剩无几的力气。她凭着记忆，颤抖地输入了自己那个被母亲“保管”的银行APP 账号和密码——那是她曾经所有并唯一的收入，并被母亲掌控的入口。登录成功的界面跳出来。林悦的心跳骤然加速，脆弱的心脏不堪重负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迫自己集中精神，点开了“交易明细”。
近期的记录像一列冰冷的刀锋，缓缓滑过屏幕：
【XX 年XX 月XX 日14:37:21 账户转账支出-¥200,000.00 收款人：张秀英账户尾号**** 备注：商铺款】
【XX 年XX 月XX 日09:15:44 消费支出-¥15,800.00 商户名称：金鼎国际商城 备注：珠宝】
【XX 年XX 月XX 日09:15:48 消费支出-¥8,600.00 商户名称：金鼎国际商城 备注：男装】
【XX 年XX 月XX 日16:02:18 账户转账支出-¥50,000.00 收款人：林浩账户尾号**** 备注：竞赛保证金】
……
最后一条，赫然是昨天下午！正是她被推入导管室抢救、命悬一线的时候！
林悦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血液冲刷血管的轰鸣！
在她心脏的血管被血栓死死堵住，生命悬于一线，医生拿着手术刀与死神搏斗的时候，她的亲生母亲，正用她这些年被榨干的血汗钱，从容地、甚至可能是带着一丝兴奋地，在购房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买下那套梦寐以求的“金鼎华府”商铺！甚至还有余裕去商场挥霍，还能给弟弟转去所谓的“竞赛保证金”！
林悦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瑶！“不可能……”林悦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爸……我爸那边……”她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荒谬的幻想，幻想母亲是拿去给父亲交医药费了。
苏瑶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弧度：“不可能？”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划了几下，然后递到林悦眼前。“你自己看吧。”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朋友圈截图。发布者是林悦的舅妈，时间显示是昨天傍晚。配图是一张喜气洋洋的照片：张秀英穿着崭新的暗红色绣花旗袍，笑容满面地站在一个装修豪华的楼盘售楼处沙盘前，手里还拿着一张印着“金鼎华府·尊贵业主”字样的金色卡片！配文：【恭喜姐姐喜提金鼎华府黄金旺铺！位置绝佳，坐等收租！投资眼光杠杠滴！@张秀英】
金鼎华府！铺面！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林悦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眼前一片血红，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
母亲……在她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等着救命钱续费的时候……用她“保管”的钱，用苏瑶垫付的救命钱……去买了她心心念念的商铺？！
为了那套虚无缥缈的“投资”，为了那点“坐等收租”的幻想，她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因为欠费而停药？！看着那颗刚刚修补好的心脏再次停止跳动？！
极致的愤怒、冰冷的心寒、被彻底榨干抛弃的绝望……如同火山熔岩般在她胸腔里轰然爆发！喉咙深处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噗——！”
一大口鲜红的血液猛地从林悦口中喷出！溅在洁白的被单上，如同绽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呃——！”紧随其后的，是胸口那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比手术前更猛烈，更凶狠！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那颗刚刚植入支架的心脏，要将其捏爆！
“林悦！！”苏瑶脸色骤变，失声惊呼！
“滴滴滴——滴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上，原本还算规律的波形瞬间乱成一团！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疯狂炸响！心率从120 飙升到180 以上，血压数值疯狂下跌！
“医生！护士！快来人！！！”苏瑶猛地按下床头的紧急呼叫铃，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林悦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迅速模糊。视野里只剩下苏瑶惊骇的脸，天花板上疯狂旋转的惨白灯光，还有被单上那摊刺目惊心的、自己吐出的鲜血。
这一次，黑暗吞噬她的速度更快，更彻底。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仿佛听到了一个遥远而冰冷的、来自地狱的声音，那是张秀英拿着金卡，在售楼处得意的笑声：
“悦悦啊……妈这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如同无形的利爪，疯狂撕扯着CCU 凝滞的空气。
心电监护屏幕上，原本还算规律的绿色波形彻底疯狂，扭曲成一片惊心动魄的乱麻，数字疯狂跳动——180，185，190……血压数值则像断崖般直线下坠。鲜红的血渍在惨白的被单上晕开，像一朵绝望盛开的彼岸花。
“肾上腺素1mg 静推！快！”
“准备二次除颤！200 焦耳！充电！”
“静脉通道维持！快！硝普钠泵入！控制血压！”
医生急促的指令和护士飞奔的脚步声混杂着刺耳的警报，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林悦残存的意识在剧痛与窒息的漩涡中沉浮，每一次被强力电流击打身体弹起又落下，都像灵魂被硬生生撕裂一次。模糊的视野里，只有苏瑶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写满了惊骇，以及……一丝林悦在彻底坠入黑暗前都无法理解的、更深沉的复杂。
……
时间失去了刻度。当林悦的意识如同沉船残骸，历经惊涛骇浪，终于艰难地浮出冰冷漆黑的海面时，她首先感知到的，是身体被掏空般的极致虚弱。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口穿刺点闷钝的胀痛，喉咙里火烧火燎，干裂得仿佛要皲裂开来。更深的恐惧，来自胸腔里那颗心脏——它跳动着，却像一只被强行缝合、布满裂痕的玻璃器皿，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细微却令人心惊的震颤，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
CCU 里如同无形的冰棺，她费力地转动沉重的眼珠，目光落在床边。一个护士正低头记录着什么，察觉到林悦的目光，抬起头，职业化的表情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林小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真是万幸……昨晚太凶险了，二次心梗，血管痉挛得厉害，差点……”她没说完，但眼神里的后怕说明了一切。她走过来，动作轻柔地替林悦调整了一下氧气管，“现在心率血压暂时稳住了，但千万不能激动，绝对静养。”“哦，对了，”护士像是忽然想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打印纸，脸上露出一丝为难，“这是昨天的催费单……苏小姐帮你续了一部分，但……只够维持到明天上午了。系统里还欠着不少，主要是昨天抢救用的进口药和耗材……费用清单在这里。”她将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轻轻放在林悦枕边。林悦的目光落在纸上。鲜红的欠费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生疼——¥78,342.15。苏瑶续上的，只是杯水车薪。绝望的寒意再次从脚底蔓延上来。钱……还是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脖颈，随时准备收紧。
护士离开后，死寂重新笼罩。
“噗——！”
又是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林悦猛地侧过头，一大口暗红色的血沫喷溅在崭新的手机屏幕和洁白的枕套上，刺目惊心！
“呃啊——！”紧随其后的，是胸口那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像是那只无形的手终于彻底捏爆了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眼前瞬间被浓稠的血色和黑暗吞噬！
“滴滴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再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啸！屏幕上，刚刚稳定些许的波形再次乱成一团麻线，心率数字疯狂飙升！
“医生！3 床又不行了！！”门外传来护士惊恐的呼喊和纷乱的脚步声。
林悦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急速下坠。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的一刹那，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苏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似乎并未离开太久，手里还拎着一袋刚买的水果。看到了病床上再次被抢救设备包围、口角染血的林悦，苏瑶的脚步顿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凝固，那惯有的冷静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没有惊慌失措的冲进来，没有关切的呼唤，她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是震惊？是意料之中？还是……一丝极难捕捉的、计划被打乱的阴郁和恼怒？那复杂的情绪快如闪电，眨眼间便被更深的沉静覆盖。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看着医护人员再次将林悦淹没在抢救的漩涡之中。
冰冷的CCU 里，只有仪器疯狂的警报声在持续嘶鸣，如同为一场无声的背叛敲响的丧钟。那颗刚刚经历二次重创的心脏，在药物的强制作用下微弱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浸满了被至亲彻底榨干、抛弃后，深入骨髓的绝望与冰冷。而门缝外那双沉静注视的眼睛，像黑暗中潜伏的兽，预示着另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